小城市的小日子

　　1993年8月16日，星期一。

　　学生娃们兀自在放暑假，他们的爹妈却得顶着烈日上班了。

　　朱长林身为堂堂淮西手拖厂的一厂之长，却也不能躲在家里享清闲。其实，比起窝在火炉一样的家里，他还是更爱装了空调的清凉办公室。这也是托了手拖厂效益好的福，要知道，地区里头也没有几家单位是装了空调的。

　　这会儿，朱长林有些懊恼，他都让办公室小李把放风声、传话的事情给安排好了，才忽然想起来，昨天他为了显示厂里对顾芸晓的关心，特意给顾建国和徐乐晴都批了两天假，让他们在家好好照顾孩子。

　　以那两块木头没事不出门的性子，两天不要上班，铁定是窝在家里陪孩子，那风声还传给空气去啊？

　　他这算不算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呢？好在朱厂长人红事情多，没两分钟，就有车间主任上门来请示，紧跟着，厂里又有小会开。等他闲下来，已经是中午头了。

　　哎！没办法，谁让他是厂长，肩上挑着全厂一千多人的担子，可不就得案牍劳形吗？

　　在办公室小眯了两分钟，朱大厂长就准备下班了。今天没什么活动，就回家吃老太婆炒的家常菜啦！

　　嘴里哼着小曲儿，朱大厂长随手整理着办公桌上的文件，却听得办公室门小声的被敲响了，紧跟着小李的声音轻轻响起。

　　小李是他比较看好的一个年轻人，笔杆子过硬，人又聪明，还懂事、听话、嘴巴严，这样的年轻人，哪个领导不喜欢。朱长林眼下还没拿他当心腹，却也是使唤的比较顺手，他心知小李这个时候过来，肯定是厂里又出了什么事，便开口唤他进来。

　　小李轻轻将门推开小半，侧着身子弯腰进来，随手关门之前，还特意回头看了看。

　　“什么事？”朱长林感觉有些不妙，便招手叫小李快点过来。

　　那小子赶紧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大厂长身边，压低了声音汇报：“朱厂长，派去盯梢的，打听到老顾家准备使阴招了。”

　　“他们还能怎样？”朱长林心一松，很是不悦。这个小李大惊小怪的，那老顾家能有多大本事，昨天那一出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只要他朱长林不点头，他们就是跳破天也没有用。要是他们闹过了头，他正好还有话头去收拾他们。

　　“厂长，这次可不好对付！”小李一听朱长林的口气，就晓得他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连忙说道：“老顾家的，去找了记者和报社，要把这件事情捅上报去！”

　　“什么！”朱长林一听也慌了：“你怎么早不说清楚！”

　　“哎哟！我也是心急，这话就没说清楚，请厂长批评！”小李哪里敢分辩，连忙主动承认错误。

　　“行了！”朱长林手一摆：“消息确认了吗？”

　　“绝对是真的！”小李连连点头，说道：“孙树民今天碰到顾家小丫头出门，从她嘴里套的话！”

　　朱长林眉毛一动，示意小李继续：“那小丫头说，顾家老头子已经在找记者了，就看我们这边怎么处置。而那小丫头自己，也去找了同学家长，说是叫一个王真真的，家里是当记者的。而且，今天有人看到那个记者到厂里来了。”

　　“哪个记者，叫什么名字？”朱长林的面色越发沉静，对这件事情真个重视起来。

　　“张敏华！”

　　“还真有这个人，淮西晚报的。”朱长林没费多大力气，就想起了那个曾经采访过手拖厂的女记者。他有一个过人的本事，凡是打过交道的人，基本都能印在脑子里，更可况这个爽朗泼辣的女记者，给他留下的印象颇深。

　　看起来，这件事情愈发复杂，不好处理了，朱长林开始闷头沉思，一对好看的长眉渐渐拧成八字，手指一下接一下的敲着桌子。

　　半响，他才抬起头，心中已经做了决定。抬头一看，小李仍旧站在办公桌前，恭敬的等着，刚才他汇报之后，没有胡乱发表意见，意图引起领导重视，现在脸上也没有一丝不耐烦的深情。朱长林不由点点头，觉得这个年轻人可堪造就，准备再观察观察，要是没什么大的疏漏，就把他提上来，调到身边培养。

　　“小李啊，你先回去吃饭吧！这件事情不要张扬，由我来处理。另外，原本要你安排的事情，都先停下来吧，看看再说。”

　　“厂长，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朱长林一挥手，难得给了小李一个笑脸。

　　十分钟后，张玉芝从饭桌上蹦了起来：“什么？老顾他居然敢来这一手？一点情面也不讲？”

　　“还有什么情面讲？”朱长林摇摇头：“说起来，这次的事情还是我做的不地道，想要两面卖好，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

　　“切！他要找记者，就让他去找呗！我们还能怕他了？”张玉芝一拍桌子，气势汹汹的说道：“他以为还是几年前呢？他都五十四了，还是个正科，眼瞅着就该退休了，早没机会了。老朱你这两年可是一步一个脚印往上升，哪方面不比他强，也就是你念着旧情，才照拂顾家大儿子，不然他早给人欺负死了！就是现在，他能找到记者，你在报社里头还能没熟人了？最后还不是得看谁关系硬，况且这后头还有老孙家，咱们还能怂他？”

　　说着，她站起身来，一把抓住朱长林的胳膊，让朱长林佐证她的话：“老朱，我说的对吧？”

　　“你别急，坐下，坐下，稍安勿躁！”

　　“哎哟喂！他都要找记者了，我还能不急吗？”张玉芝的嘴角，眼见着就冒出一个火疖子，刚刚说的不怕，不过是自己打气助威。

　　“要是地区里头的，我还真不在乎。”朱长林慢条斯理的说道：“我一个大厂领导，可比他一个中层干部分量高。可我能想到这点，他老顾那么明白一个人，他能想不到？”

　　“对呀！那他怎么还？”张玉芝急得要命。

　　“哎！他是有恃无恐啊！”朱长林一声长叹，满脸萧索的样子：“几年前，我跟他喝酒，他就说过，在省宣传口子有同学在。一个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也在省里头哪个大报里面。说他发展的算是最差的了。看来这次，他也是豁出去了，连这样的关系都动用了。我们这次算是栽了，两头不是人啊！”

　　“啊？那可怎么办？那可怎么办？”张玉芝更慌了，嘴里头念叨着，身子就在椅子上转过来、磨过去，竟是片刻难得安稳了：“要不我们就把指标给顾家媳妇算了，真要给省里头报纸捅出去，可没人护得住你！”

　　“不！”朱长林却是出人意料的说了个不字。

　　“啊？老朱，你真准备跟着孙家一条道走到黑呀？”

　　“不，你不懂！这个指标只能给孙家，真要给了顾家指标，我才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朱长林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慢条斯理的分析道：“给了顾家，我得不到一点好，还凭白惹了老孙家那一股，厂里头人还会认为我怕事，我以后连厂里都压不住，只怕离第二个李卫明就不远了。”

　　“那给了孙薇薇，顾家还不闹翻天啦？地区里头，还有的转圜，上到省里，那可真没人能救你！”

　　“哪里就这么严重？真的闹成鱼死网破，他老顾也落不着好，他不会那么糊涂！今晚，我就亲自去顾家做工作，给他们条件开好点，不愁他们不答应。”顿了顿，朱长林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像是说给张玉芝听，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他们也怕！”

　　晚上八点，淮西台准时响起了《千年等一回》的曲子，手拖厂家属区的小巷大道立刻变得空荡荡的，家家户户都守着电视，等着、盼着白娘子出来。

　　这部在华语电视史上留名的超神剧，一经播出，便是轰动全国。年初，央视在大陆地区首播的时候，就令全国的犯罪率直线下降了好几个点。等到淮西地方台跟风播出时，电视台的年度广告计划，立马翻倍完成。

　　就是放在二十年后，《新白娘子传奇》重播之际，依然毫不费力的收视夺冠，在如今这个娱乐贫乏的年代，那更是所向披靡。

　　顾芸晓对于重看白娘子，一点抵触都没有，这可是她童年暑假的最爱呢。头上顶着大毛巾或是蚊帐，身上披着床单，跟着音乐翩翩起舞，就当着自己是白娘子了，相信同一时代的小女孩（也有不少小男孩），都会有同样的经历。

　　结果，今天一曲仙乐方奏毕，柴门却有响动来。

　　“哪个啊？”顾建国嘴里问着，一开门，就看见了满脸笑容都快漫出来的朱厂长，却是惊得半天嘴都没合上。

　　还是徐乐晴反应快，连忙将朱厂长请进来，又忙着端茶倒水洗苹果，生怕怠慢了厂长大人。

　　而朱长林却是一如既往的随和（表现出来的），在桌旁随便坐了，问了两句顾芸晓的情况，便和顾建国、徐乐晴随口聊起了家常。

　　被老爸放在躺椅上的顾芸晓，却是微微一笑。朱宗师，你这就坐不住啦！修炼还是不到家哦！

　　看来，准宗师与宗师相差的可不仅仅是只有那一个字，而是星星点点、方方面面，从见识、气度、意志，到分析力、敏锐度，都有着系统而全面的差距，隔着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

　　她只是在出门玩耍时，不小心跟几个路过的大人泄露了家里要找记者的事情，朱大厂长就慌不着路的送货上门了！

　　既然您老人家如此热情，那可别怪我们漫天要价，狠狠宰你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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