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记忆

　　学校在郊区真的很不方便。

　　尤其是校车的班次特别少，而出行的人又特别多的时候。

　　更严峻的是周围村庄里越来越多的居民们开始为了省钱也搭乘校车。

　　各式人，各式气味，混杂在有限的空间里真是够刺激。

　　最后锦上添花的是司机每次都会用尽手段把车上的空间全部填满。

　　小夏开始外出上课是大一下半学期开始的。没有课的日子和不想在学校里的日子，全部都会从挤校车开始挣扎到市中心。被周围的人群挤得透不过气的时候，她会自讽为“逃难者”。

　　偶尔也会有人出奇少的时候，比如周四上午第一节课后，小夏会逃掉下午的政治课，车上空荡荡的，偶尔有几个进城购物大声闲聊的女人们。小夏会选择一个不会被太阳晒到的安静地方，闲适地拿出一本小说来看，或者是飞快地写阅读作业。

　　这样的“逃难”日子，不知不觉伴随着小夏度过了一年。

　　到了大二的下半，小夏外出的日子不由得增加了许多，原因是大三要学习二外，她提前报了一个日语的培训班。

　　经历了太久的奔波，越来越觉得疲倦。学校里的任务大多都是在车上冒着晕车的危险赶着完成的，而课外的两个培训班的压力也逐渐在小夏的身上显现。原本偏瘦的体型，最近由于疲劳而有些苍白的脸色，让她看起来更柔弱。

　　不过这也有好的一方面——最近有人给小夏让座的几率变大了。

　　如果出现这种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小夏一般还是会礼貌地推让一下，然后就安然地坐下，打开书本。

　　又是一个周六，司机们的填塞技术越来越高了。

　　小夏刚上车就感觉到来自各个方向的压力。碰巧身后一位中年大叔起身离开，小夏看了一眼身边的高个子男生，对方冲她笑了笑，向座位点了下头。小夏回笑了一下，转身坐下。

　　隐隐约约地，小夏似乎记得那男生笑的样子，一口整齐的牙齿洁白耀眼，左边的虎牙很小很尖。

　　一闪念过去，小夏已经专注于膝上打开的小说了。

　　今天车上的味道特别重，前排还有一个女人在吃大葱卷饼。

　　早上这么吃太折腾胃了吧。小夏无奈地看了一眼前排的女人，合上了书。

　　才走了一站路而已，还有半个多小时才会到市中心。小夏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她把目光移向窗外，尽量让自己专注于远处的乡村景致。

　　“大家让一让，让一让！还有其他乘客要上车，咱们出门一趟不容易，大家往后站，往后，都往后，侧下身，忍一下就到地方了！那小伙子，来来来，往后走，走一走走一走！”最近新上任的售票员，方便了每一站的填塞工作。

　　“阿姨，不好意思，这是我女朋友，能让我站这儿吗？”

　　头顶上方传来男生的声音，离得这么近，小夏不觉回头向上看。

　　售票的阿姨看了看男生又看了看小夏，“那你往边上站点，别挡道，让别人过去啊。”

　　“谢谢阿姨！”男生笑着冲阿姨点了点头，低头看着小夏。

　　事后小夏也想不起来当时自己是个什么心境，跟着冲阿姨甜甜地笑了笑。

　　反正人家也帮过自己，之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帮忙撒个谎而已，不算过分吧。

　　小夏也理解为什么男生不愿意去后面。味道最重不说了，而且想下车的时候需要挤过一道三四米的人墙，绝对不是可以一笑而过的小事。

　　小夏继续忍着强烈的反胃感，集中注意力看窗外的风景。没一会儿，坐在里侧的女生要下车了。她挣扎着站起来，小夏侧身把腿转到过道，不仅碰到了男生的腿，好像还踩了他一脚。

　　“抱歉……”小夏抬头。

　　“嗯。”第一次听男生说话，有种干净爽朗的感觉。

　　小夏抱着书包往窗边挪了一个座位，男生跟着倒进旁边小夏刚坐过的位置。

　　突如其来地，小夏感到有些紧张，不由得扭头继续看向窗外。

　　“这么早就折腾自己的胃啊……”旁边的男生像是自言自语地小声道，小夏转过头，发现男生也正看着她，然后无奈的眼神看着前排正在吃第二个大葱卷饼的女人。

　　“是啊。”两人会心一笑。

　　男生的声音爽朗而阳光，而压低的时候低沉的嗓音很有磁性。

　　“我把窗户打开一点吧。”小夏说着就伸手要开窗，可是破旧的玻璃窗似乎某个地方卡住了，就是挪不动。

　　“我来吧。”一只粗壮有力的胳膊伸到小夏眼前，骨节突出的手指握住窗把手用力拉着。

　　窗户“咔哧”一声打开的同时，小夏突然玩心大起，把收回的手重新伸出，食指贴着正在打开的窗户——

　　“果然还是我的力气比较大，一根指头就搞定了哦。”

　　回头看见男生一脸笑容地看着她，牙齿洁白得发亮。

　　售票阿姨把后面的乘客都贴成一片一片，路过小夏他们的座位时，充满感情地冲他们笑了笑。

　　一瞬间，小夏的脸红了。她赶忙低头，看到腿很长的大个子男生很憋屈地坐在座位上。坐这么憋屈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小夏忘记了刚才一瞬间的羞赧，把自己的腿往窗边挪了挪。

　　“你那样子难受的话，把腿侧过来吧。”

　　男生不明所以地愣了一下，紧接着又笑着说，“好，谢谢。”

　　真是越听越好听的声音。

　　劲朗的秋风迎面袭来，吹散了挥之不去的浓重味道，吹起了小夏的长发。而且把头发吹得那男生满脸都是。

　　本已经不知不觉入睡的男生，此时睡眼惺忪地看着忙乱地抓着头发的小夏。

　　好狼狈啊。

　　“抱歉，”今天是第几次道歉了啊，“打扰你睡觉了，我马上把头发绑起来……”

　　“没关系，挺好的~”男生咕哝道，又沉沉地睡去。

　　哪里好了？

　　说到底，小夏还是手忙脚乱地把头发匆匆绑起。

　　今天感觉好奇怪。

　　糟糕，到站了！小夏胡乱地把小说塞进书包，合上拉链的时候不小心又把男生碰醒了。

　　“要下车了吗？”男生好脾气地问道。

　　“抱歉……”小夏已经快哭了。总是这样会让人误会自己故意打扰人家啊。

　　“没关系。”男生费力地把腿挪向另一边，好让小夏能从里面出去。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勉强站起身，小夏又犯难了。该面对他出去还是背对他出去啊……

　　如果背对的话，臀部对着人家的脸不管怎么说都很不雅吧，陌生人也就算了，偏偏刚才聊了几句，感觉男生人还蛮不错；如果面对的话……跟不大熟识的人近距离对视，很不习惯啊。

　　跳窗户算了。

　　最终小夏鼓起勇气低着头一路挤下了车。

　　在车上颠簸了半个多小时，小夏步子有点发飘。不经意地回头，看到男生已经挪到了车窗的位置，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车晃悠悠地开走了。

　　莫名地，小夏感到一阵欣喜。第一次体会到一个人的笑容能够带给对方这么多美好。

　　*

　　周二的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周三阳光明媚天气晴朗却冷得很。

　　中午小夏和室友玲一起吃过桥米线。食堂窗边的位置很抢手，天冷时过桥米线很热卖，今天却异常顺利。真是美好的一天呢，小夏一边慢慢喝汤，一边慢慢地想。

　　“喂，小夏，快看，张震啊张震！”玲突然激动地指着窗外。

　　小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愣住了。

　　他是张震？！

　　很难把张震两个字和几天前校车上遇到的男生联系起来。

　　“你该不会没听说过张震吧，他可是咱学校的风云人物啊风云人物，传奇啊传奇……”

　　小夏任凭玲说着，思绪已经远去。

　　谁会不知道张震呢。

　　大一的时候积极进取，选班委选学生会选党团校代表，评优评干评先进，篮球打得很棒，曾带领校队在市级比赛中获奖，崇拜他的男生爱慕他的女生宠爱他的老师狂热到在人人上成立了粉丝团；
　　大二的时候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抽烟喝酒打群架，挂科处分大大小小接连不断，从当年的高考状元变成了混世魔王；
　　大三在一次严重违纪之后面临退学的危机，而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他突然开始低调做人，而那些违规记录似乎也无影无踪；
　　而大四，在他长期的缄默之后，大家又盛传他原本大背景出身，当年他的退学危机能够一笔勾销当然也是与他的老总爸爸密切相关，而给人平添许多谈资的是，他不仅拒绝继承父母的衣钵，反而自立门户，而且似乎如鱼得水。

　　当然，他能有那么多崇拜者自然也与他的那股子傲气有关，这是人之常情。

　　这些都是学校万事通的玲从入校以来不断跟她提到过的。

　　可是看着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张震走过，小夏脑中却出现了断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与那个阳光的大个子男生联系起来啊。

　　“玲，他该不会有双胞胎兄弟什么的吧……”

　　“开什么玩笑，”小夏话音未落，就被玲打断，“这么极品的人，能称得上是极品，就说明他极品啊极品，怎么会有第二个同样的人呢！况且这种冷气强劲的人再多一个的话，也就不会有温室效应了啦！”

　　小夏感觉自己在玲身上求解本身就是个错误。算了，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事，管那么多干什么。

　　最后又看了一眼张震，真是风姿卓越啊。小夏注意到他扎了一根鲜红的腰带。

　　“哟，看男人看入神了啊……”玲的脸凑了上来。

　　“我在想……”

　　“嗯？”

　　“想吃糖葫芦……”

　　“你想太多了，快吃吧，米线要凉了啊要凉了！”

　　看到太多在大学校园里擦肩而过的情侣们。

　　小夏曾经憧憬过这样的画面：花开季节里私语，盛夏树荫下漫步，深秋落叶间追逐，冬日暖阳里谈笑。

　　可是看到身边太多的离合反复。

　　不入流的告白，火速地宣告恋爱，奢侈地外出，频繁地登记旅店客房，兴趣索然各奔东西。

　　理想与现实果然存在差距啊。

　　也许自己太过幼稚，太过纯洁。

　　可是小夏却近乎执着地坚持着自己对爱情的想法，对于目前在大小都市年轻人中间流行起来的爱情观始终固执地不愿妥协。

　　轻轻地叹了口气，透过图书馆的落地窗，小夏单手托腮，静静地看着两道相交的航迹线。

　　“嘿。”眼前一个高大的身影。

　　小夏的思绪仍然在航迹线的位置飘忽不定。

　　高大的身影等了几秒钟，有点不满。

　　“喂，该不会是把我忘记了吧。”看着小夏一脸空白，双眼无神，张震不禁失笑。

　　“……啊，”小夏猛然回神，“吓我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想了想自己好像没有什么理由质问人家，小夏改口，“又见面了。”顺便不自觉地补上甜甜的一笑。

　　原本看起来疏离的张震，此时一脸灿烂地坐在小夏身边的空位上，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爽朗的早晨。

　　“你有没有想到大葱卷饼……”

　　“……嗯”

　　不约而同地，两人一起压低声音轻笑着。

　　“你好，我是张震。”

　　“夏艺琳。认识的人说我的名字拗口，都叫小夏。”

　　张震始终是满脸特有的笑容，洁白的牙齿，左边的虎牙很小很尖。

　　“小夏，”张震这么叫的时候，小夏感到一股始料未及的电流从后背偷袭而过，“你最近有时间吗，帮我点忙好吗？”

　　小夏没有立即回答。倒不是她对自己的安排有什么需要思考的地方。实际上她向来对掌控自己的时间很有自信，而且她也有足够的自制来达到对自己的严格要求。

　　可是与张震这样突然的结识以及他突然的要求，她不知从何思考。

　　完全没有头绪嘛。

　　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小夏放弃了漫无目的的思考，转而笑道，“时间总是有的。”

　　不多说，不多问。这是小夏一贯的处事风格。

　　“嗯，实际上是这样的。我的英语都仅限于应试，真正在实际中应用的话还远远不够。最近我们公司要与美国的同行合资，所以来找你帮我翻译一下。”

　　“虽然不想承认，不过优秀的翻译大有人在啊。”小夏微微侧头。

　　“不行，只能是你。”张震的口气出乎意料地坚定。

　　“呃……我尽力而为吧。”虽然心里着打鼓，疑虑也很多，但小夏并不想拒绝。

　　“那就好，”张震又露出他一贯的笑容，“近期我会再联系你，把电话号码给我吧。”

　　没有过多不必要的闲谈，飞快地取出手机输入小夏的号码后，张震飞快地道别接着匆匆离开了。

　　莫名其妙地，小夏感到相当地有压力。

　　原本波澜不惊的小夏四平八稳地过着简单的日子，突然之间就被无形的力量控制着，让她感到一阵不适。

　　认真思考了自己最近的活动，小夏断定这压力的源头，恐怕就是张震那不轻不重的四个字：只能是你。

　　唉。

　　叹了口气，继续纠结也没什么用，小夏开始直面压力。

　　“我说小夏，离考研啊就业啊都远着呢，你这么拼命身体可吃不消啊，你成绩那么好还这么发奋，这让我等败家女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玲哀怨地看着小夏不断地从图书馆借书，从网上下视频，像机器人一样不知疲倦地忙碌着。

　　“还好吧，”小夏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睛，由于在剩余不多的课余时间补习金融谈判之类的知识，她的脸颊明显更加瘦削，“只是比平时多看了几本书，多看了点电脑而已。”

　　“你这样子效率会变低啊变低。”玲一语中的。

　　“那今晚去吃好东西吧~”小夏从书中抬起头，一脸坏笑。

　　“去啊去啊，真是受不了你啊受不了。”玲笑嘻嘻地一跃而起。

　　“等一下……”

　　“怎么啦怎么啦？”

　　“等我看完这本书……”

　　砰！

　　玲扔过来的枕头毫不留情地把小夏砸倒在书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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