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

　　愣怔之间，只听方予诺说：“那幅画是我从一个小店收来的，画师连名字都未留下，价钱非常便宜。”
　　我定了定神，顺着他的意思回答：“画很好，不输名家手笔。赚到了。”一面说一面仔细把画卷好，走过去放回桌上。
　　方予诺的笑意收敛了，微微蹙眉“你生气了？”
　　我说：“没有。”为了证明我没有，我露出一个很完整的笑，任何人都能从这个笑容里看出我的心情不错……呃，我刚才是说任何人？好吧，我错了。除了方予诺。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低声嘟哝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可我看得出他的不耐。真是令人惊讶，我所知道的方予诺向来温文尔雅不急不徐，他竟然也会不耐烦？
　　我保持着那个微笑注视他。该来的就来吧，有些事的确无可避免，如果真的被拆穿，也是意料中事，我本来也没指望可以隐瞒一辈子，他就是真的要报复，以他的精明也还需要时间安排部署——他绝不是个莽撞人，只要我还有时间，总可以挣扎一下吧？而还有一些事，是从我嫁给他的第一天起，就已经做好准备，只是那时候我没想过……不，我想过，我想过总有一天我不得不接受许多如花美眷。你看，其实这也差不多，不过是不爱我罢了。
　　夜已经很深了，屋内的空气温暖而静谧，灯花偶然爆出微弱的响声，只让人觉得暧昧。
　　没有任何征兆的，方予诺的脸色忽然变了。
　　他迅速的捂住自己的左肩，同时侧身躲开我的视线。
　　可是怎么来得及？
　　我惊呆了，我看到了什么？
　　他的左肩忽然渗出血！刺目的红色一瞬间沾染了白衣，氤氲开来。
　　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他是怎么受的伤？
　　有时候命运真是不可抵抗，我一瞬间就完全忘记了自己满腹的算计，焦急的拉住他的衣袖，“你怎么了？”
　　他猛然甩开了我的手，用一个极凌厉的眼神制止了我。
　　我骇然止步，第一次，他在我面前露出了这一面。他退后，隐藏进床帷的阴影里，同时对我说：“把灯熄了。”
　　我有些胆颤心惊的照做，然后站在离他一丈开外的地方不知如何是好。
　　黑暗中，他的声音不具表情，他说：“你回去吧。”
　　回去？我张口结舌，回哪里去？我现在不想回去，我想知道你到底怎么受的伤？伤的严不严重？是旧伤裂开了还是发生了什么其他的我所不知道的事？我固执的站在那里，没有动。
　　他霍的站起，大步走到门口，推开门大声道：“来人！”
　　我终于控制不住的怒不可遏，紧跟上去就是一句：“不用！”
　　两个应声而来的使女僵在当场，一时不知道该依从谁。
　　我确实看到了方予诺眉目间蕴藏的怒气，可我来不及管，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关心：他正在流血。他衣上的颜色还在迅速蔓延，已经染红了很大一片。
　　我侧身站到方予诺身前，挡住两个使女的视线，用不容抗拒的语气说：“去拿些金创药来。”两人对视一眼，略做等待，我知道她们在等方予诺发话，呵，真是治家有方。
　　他没有说话。
　　两人道了声万福垂手退开，应该是拿药去了。
　　我回过头，挑战的看他。出乎意料，他的怒气已经隐去，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笑，尽管那笑容中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讥诮，可是他眼里如名刀出鞘的锋芒已经消失，他还是我所熟悉的那个方予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刚才的一切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由得我为他上药。我将手帕浸湿了水替他清洗伤口，不可思议，看上去像是被什么小兽咬伤，血肉翻卷，肌肉有些撕裂，这绝不可能是旧伤。也就是说，就在刚才，他在我面前被什么我看不到的东西咬的血肉模糊，而我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我有种虚幻的不真实感，可是这伤口明明就在我眼前。
　　使女送来的药是一种黑色膏体，闻起来有辛辣刺鼻的气味，试着涂了一点在他伤口上，他微微挑了挑眉。我猜想可能有些疼，就一面轻轻的朝伤处吹气，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具体的作用，不过是幼时有一次淘气摔伤，母亲在给我上药时也是这般，记忆中似乎真的要疼的好些。
　　上好了药还要包扎伤口，操作过程中，丝质的外袍不断的要滑下去，我不得不时常腾出一只手来拉住，末了，方予诺伸出右手代劳，我顺口道谢，然后才觉察不对，我已经整个人都被他圈住，脸腾的红上来，我不自在的挣扎，他没说话，但也没放手，我的力量显然不能和他匹敌，然后我忽然就在他怀里了。
　　我念咒一般的努力去回忆我的本分，事实证明咒语也总有失效的一天，我的心跳的那么快，他一定感觉到了，太丢人，我窘迫的想哭。
　　他抱着我躺下去，让我伏在他的胸口，我混身僵硬的不能稍动，睁大眼睛看烛影摇红，良久，他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的呼吸平静悠长，我悄悄的抬起头。他已经睡着了。
　　后来，我问过方予诺那伤是怎么回事，他用一种具有压迫感的沉默回答了我，我懂事的闭了嘴。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我不是个具有冒险精神的人，因此明白不必刨根问底的真意。

　　宋婆婆的葬礼简单而周到。小展果然是个妥当人，两三日间已经事事齐备，发丧之日，村里几十口人都来送行，看的出宋婆婆的人缘相当不错，好几个妇人都哭的双眼通红。
　　我披麻戴孝，执孝女礼一一答谢。小玮和小展一左一右的站在我身旁，有意无意的将我与众人隔开。最终，是小展替我点了那把火，一个沉淀岁月的生命最后化为一缕青烟，只余一捧尘土，收束起来，不过小小一坛，小展小心的把那个青色的陶罐包好，放到我手上，我茫然的捧着，今夕何夕？
　　众人渐渐散去，小玮陪我回家，方予诺在门口等我。
　　小玮隔的远远的对他吐了吐舌头，问他：“你怎么不去？”方予诺答：“你知道婆婆一直不喜欢我。”小玮嗤之以鼻“你对青丝不好婆婆才会不喜欢你。”方予诺失笑：“我怎么会对她不好。”小玮站在他面前严肃的说：“那你会陪青丝回去吗？”
　　方予诺显然跟我同时吃了一惊，“回那里去？”
　　“南陆桑州。”
　　我恨不得立刻把小玮的嘴堵住！她怎么会知道的？我的确有过打算，但也没有这么快！
　　方予诺愕然重复：“南陆桑州？”
　　小玮奇怪的转向我“你还没有告诉他？”
　　什么都来不及了，我真的真的很想一棒子敲昏她，果然越是这样的女孩子越是无事不知，她那里没有秘密。
　　我不得不向方予诺坦白我的“身世”，没有提到归墟，当然更没有提起那个戒指和符咒，我本能的觉得那是应该保护的秘密。
　　方予诺，帝国的名将之星。他会不会觉得如果天下还有一块大陆在帝国的掌握之外是不可忍受的事？男人常常有种不可理解的野心，名叫一统天下。宋婆婆说，不要把战火的种子带到桑州去，我是不是应该有所防备？

　　方予诺沉默着，一直到回到王府他一个字也没有跟我说。终于不安起来，我搭讪着问：“你怎么不说话？”
　　他端着一杯茶，并不喝，愣怔的看着窗外寒梅，半晌，他说：“你不相信我。”
　　我勉强的笑：“怎么会？”
　　他没有回头，声音里压抑着怒火：“不会么？如果小玮不说呢？你打算怎么做？自己去？”
　　我无言以对。
　　方予诺没有等到我的答案，他冷笑起来：“傲寒，你一直在怀疑我。”
　　我吓了一跳，抗声道：“我没有！”
　　“你有，你一直在躲着我……”方予诺转过身，他的眼神冰冷而失望：“傲寒，你一直都怕我。你想不起来自己的身世，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早就想过也许我应该送你回到婆婆身边去，可是我不放心，我想要亲自照顾你。你已经吃过很多苦，我不想你再吃苦，我想给你最好的，让你永远都过的快乐，再也不用为任何事情担心。”他的眼睛里隐约有泪光：“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弄成今天这样！”
　　我能说什么呢？
　　我能说什么呢方予诺？我也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弄成今天这样，你曾是帝都少女口中的传说：十五岁出仕，十八岁随先帝寒麟出征北陆，天拓峡一战以三千兵力拖垮蛮族左翼一万大军，此后数年间战功彪炳，未曾一败，二十二岁封王，权倾朝野，天下侧目。
　　一个云端的传说，忽然闯进我的生活，你知道我的感觉吗？蒙上喜帕的那一天，盛装的少女曾对未来有怎样的期待，你知道吗？
　　你不知道，在婚礼之前，我曾见过你的。宛州平城之乱后你得胜还朝，天子郊迎十里，整个帝都都震动了。我和一班女孩子包下了一整座临街的酒楼，就为了能躲在二楼上看看你，可以并行八骑的中央大街上，两侧挤满了百姓，欢呼雀跃，比过节还热闹，军姿雄健的骑兵队列里不时有人挥手致意，唯有你穿着一身黑色甲胄，庄严肃穆的前行，英俊的近乎漂亮的脸上一丝笑也没有。隔着人山人海，我觉得自己能明白你，平城之乱的敌将拓跋烈亦是不世出的名将，你率三万人出征，归来时只余一万八千余人，虽毙敌二万余众，到底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惨胜跟失败不过是一线之隔。
　　每一个青春少女的梦里，都有一个英雄，踏月而来，横刀立马。
　　可我们都做了什么？欺骗和谎言，构成了我们的全部生活。你欺骗世界，而我欺骗你。
　　方予诺，我们怎么会弄成这样呢？
　　我转过身，拭掉自己的眼泪，我知道，我不能爱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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