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如故

　　章宝如抬头仔细辨了辨牌匾上模糊不清的小篆，依旧是近来常看到的“谱香”二字。不知怎的，那木质牌匾上勾画了了的笔划竟似活物的一般，每次看到都仿佛显出迥异的形状和姿态。
　　方才章宝如正在暗自庆幸，此地行人稀少，故每次前来都不曾被熟人看到，然而紧接着却偏偏同从巷口疾步走来的滕会吉打了个照面。在与其寒暄了两句后，又错愕地发觉对方竟是与自己一般，亦是光顾这家香铺的。他一路行至门口，脑中纷乱如麻，据说这间铺子为两位道姑所有，女冠居然开店制售香料，真是闻所未闻！
　　章宝如不由想起了前朝野史中所提及的那些个栖身道观的丽人，薛洪度、李季兰、鱼玄机，甚至太平公主、玉真公主、杨太真【注1】等，她们的才名与艳名亘古流传，是好事的文人常年的话题谈资。
　　章公子忽地有些自责，此处的两位女冠绝然是不同的，毕竟是自己亲身所历，他曾真真切切地领略过其超群的制香技艺。
　　叔父为攀上故旧，以为章氏洗冤雪耻，重振家业，曾在别人的举荐下购得这里的香，只一点点。据说，这铺子本就仅为少数人所知，且不售卖大宗的货品。那晚，叔父担心有人对这香料言过其实，便亲自检验，当着章宝如的面点燃了一根线香。
　　于是，桌案之上，烟气袅袅升腾旋绕，香味轻轻蔓延开来，所处其中者身心顷刻间松弛下来，恍若顺着一束月光向苍穹飞舞，把万里愁云澄清成一条通天之道，让心魂随性所欲地舒展，畅行无阻。
　　见多识广的叔父啧啧称奇，甚至竟有些不舍将此香赠出了。
　　能制出如此不凡香品的人怎会流俗呢！章宝如用力眨眨眼，把那些无稽的念头从脑中扫去，同时扫走了滕会吉在一旁的客套。
　　定是最近的活计接得多了！章宝如如此想道。
　　叔父与先生的期望都颇高，便是同窗们也大都以自己为标榜，可仓皇出逃时，家财散尽，身受重创，如今也只得凭借手中的一支画笔来补贴家计，谁知偏又横生事端！章宝如想着想着，乱麻般的思绪化成了唇边的一声叹息。
　　章宝如同滕会吉一先一后踏入谱香半开的门中，孙婆婆便从柜台后笑着起身来迎。这婆婆总带着两个总角【注2】的童子在前面接待来客，自然，一般的客人也进不得内堂。而今，滕会吉却问章宝如可要同去后堂，被回绝后十分熟稔地径自进了后面。
　　章宝如又想起初来时，孙婆婆身后的那个小道姑郦锦华，打量了自己两眼后轻笑着施了一礼，而他也一面还礼，一面心中纳罕，如此俏丽的少女竟愿执麈尾，着道袍，诵经炼丹，真真不可思议。
　　他正想着，孙婆婆走上来奉茶，又询问今日所购何香，接着不知从哪儿捧出一只剔彩雕漆匣，“估摸公子今日到，已备下了。”
　　章宝如勉强笑了笑，将手中握着的荷包放到桌上。
　　“公子请看，都是一样的配制……”
　　“婆婆，我……”章宝如踌躇着，“今日……今日……恐怕会短几个钱……”
　　“这……”孙婆婆面露难色，“老身也不好做主，不如待老身去内室问问许真人，可好？”
　　“也好……也好……”
　　“老身这便去了。”孙婆婆带着童子进了后堂。
　　章宝如等了许久，一盏茶的功夫人还未出来。向院中望去，长空无云，一碧万顷。
　　庭中的海棠迎风招摇。有一双粉蝶，追逐着腾飞而过，洁净如雪，飘飞如羽。
　　章宝如心中又掠过一声轻轻的叹息。
　　又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章宝如如坐针毡。他本出身高门大户，当日何曾因银钱这般为难过！
　　昔日的官宦子弟现今竟沦为“丹青师傅”，靠绘画补贴家用，更有人欺他年少无识，不是压价便是赊欠。
　　章宝如作画，纸张、颜料、笔砚等都选上好的，故此画的虽不少却入不敷出。几日前若不是帮人画了几幅春宫，恐怕连这几个钱也赚不到。堂堂七尺男儿给意中人买几颗香丸都拿不出现钱，章宝如自觉羞愧难当。想到意中人，落魄的公子心中泛起了些许甜蜜又杂着苦涩，他的眉头打开了些，连右臂也不像之前那般僵硬了。
　　章宝如低头看着面前的匣子，匣盖上剔刻有一株老梅，花朵饱满，枝干或虬结或笔直，两只喜鹊一伏在枝上，一翔于空中，二者神态亲昵。这是取“喜上眉梢”的好意头啊！
　　他轻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周遭灰暗一片，何时才可“有喜”呢？
　　姑且这样罢，相较那些未及逃出的家眷，那些于蛮人刀斧下丧生的百姓，以及那些四处流落的难民，自己已是大幸了！
　　真的是大幸？亦或是大不幸？他蓦地又迷惘了。
　　为了再次将那些无稽的念头赶走，章宝如又用力摇了摇头，平复了下心绪，将这斗室之内的陈设逐一细看去。
　　堂屋正上方有匾额，上书几个大字“丹果长春”，下面的黄杨大条案上，设着一尺来高的青绿古铜鼎，上方悬着一幅大画，乃是“藏真图”。
　　繁复的构图以山水为主，其上重岩迭嶂，林木蓊翳，飞瀑流泉穿插其间，连绵的山峰夹峙着一道幽谷，谷内峰回路转，迂回曲折。在山谷尽头，松柏林立，宛如伞盖，有一道清溪绕过巨松，直向一条深不见底的山涧流去。溪畔小径上有数人行走，其中一老者跨青牛，他须发如雪，宽袍博带，正一手抚牛首一手捻须髯，前后有小童各一，或牵青牛或负书囊。此图之山石用水墨湿笔，细笔短皴，树木、人物、小桥施以淡赭、花青和浅朱，好一派晴爽疏阔的秋山之景色。
　　地下两溜交椅，又有一副楹联，道是：拂槛露浓晴树湿，卷帘风细落花香【注3】。其下方有一行小字，章宝如辨认了半天也未看清。他看来看去，竟绕过了中堂的板壁信步走入后院，目光扫过门窗花木，最后落在院中芭蕉下的小几上——那里放着一只灯台。
　　突然章宝如的脑中有一道电光闪过，似乎照亮了身边，又似乎把周遭衬托得更加黯淡。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紧接着便萌生了一个主意。
　　章宝如侧耳听了听，起身走到院中又听，他死死地盯住那灯台好一会儿，突然奔到近前一把抄起，藏在怀中快步溜了出去。
　　心中似有蛇蟒在纠缠，烦乱的思绪绊住了脚步，章家公子在心中大声地骂着，骂自己，骂世道，骂国运，骂这铺子为何开在小巷深处。
　　眼看便要出巷口了，章宝如刚舒了一口气，却迎头撞上了来人。他欲开口致歉，待看清来人，心中一条绷紧的弦崩断了，眼前腾起一片黑暗，压得章宝如头也抬不起来。晕倒前恍惚听到一男一女的惊呼，章宝如便人事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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