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如故

　　无垠的黑暗，比最黯淡最深沉的颜料还要浓稠，天地混沌一团似恢复了鸿蒙之始。四周有呼啸而过的风，寒冷入骨，仿佛都能把人心冻僵。章宝如试着穿梭其间，却举步维艰。他绝望地抬起头，向苍天喃喃地求告，肆意流淌的泪水滋润不到干裂的双唇。
　　天际的一颗寒星倏地发出微弱的光芒，没有照亮脚下的路，却照亮了他的眼，他知道，那是她。星光璀璨中宛然有丽人的倩影依依惜别，章宝如心中涌起一片恐慌，急忙伸手去挽留，不料那星光触手即碎，跌落凡尘成一地冰雪般的碎屑。他心中猛地一阵抽痛，身子一抖从昏厥中清醒过来，青纱幔帐上的松柏纹样映在在眼中，渐渐清晰。
　　于鼻尖缠绵的，是龙脑冷彻如秋水的气息，章宝如不禁深深吸了一口又一口。耳边是滕家少爷的大呼小叫，连声让郦锦华去床边查看，说他的眼睛已睁开，怕是醒来了。
　　郦锦华本在捣药，听到招呼，便握着石杵纵身跃入了客房。
　　章宝如漠然地盯了一会儿滕会吉，便在其叫喊中逐渐恢复了知觉，并且迅速回忆起自己晕倒前所发生的一切，故此当看到手持钝器的小道姑飞身进房，羞愧惊惧中忙翻身而起作势欲跪。
　　床边的滕会吉却当做他过于虚弱要跌下床，忙伸手将其挽住。章宝如又以为对方是怕自己逃脱所以出手阻拦，干脆身子一软也不挣脱，以示俯首认罚，旋即再想到堂堂仕宦出身的自己竟然沦落至此，不由潸然泪下。
　　于是，郦锦华进房后，就看到滕章二人相拥在一起，一个满面关切，一个涕泪交下。
　　小道姑心中暗道：果然，这滕家少爷是喜好男风的。
　　正当她站在门口进退两难之时，听到章宝如开口了。
　　“我不该……不该盗取……”昔日的富家子弟艰难地措辞，“只是……只是……我……我害了病，只能嗅这香气纾解……”
　　“啊？嗅嗅香气就能医病？”滕会吉问询的目光投向了此间主人。
　　“降燥、解毒、宁心静气、提神醒脑、催情安眠，怎么不能医病了？西域那边还传说，这香料乃是自天河之水流到人间。故此他们那里的人死后需得净身涂香，再缠上层层白色麻布方可成殓入土，以让亡魂随着香气升天。”滕公子的话明显惹到了小道姑，她忽略了刚才的暧昧气氛，倒豆子似地说了一大堆香料的好处。
　　尤嫌不够，郦锦华伸手一指窗外的女冠，“看看许师姐！”
　　园中花下立着一位着月白道袍，容颜端丽，目如寒星的女冠。
　　滕会吉有些摸不著头脑，“许真人？又如何……”
　　“香料还能驻颜！你看得出许师姐已有八十岁了吗？”
　　小滕闻言，下巴都要惊得掉了，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看……看不出，不过才十八九岁的样子……”
　　郦锦华得意洋洋，“那是自然，都是香料之功！”
　　就在自己师妹胡诌八扯的时候，许丹华依然在别人的探询目光中宁静如一潭水。她见人已苏醒，便飘然进房。
　　一进来，许丹华便秀眉微颦，房中尽管香气缭绕，可她却依稀嗅到了一丝来自坟墓的腐朽。许丹华作势轻掩住鼻口，抬手之间已弹出一枚小小的香丸，射入小滕的袖中。
　　别人未觉，郦锦华却看个清楚，那香丸的效用正是祛邪正本。她正想询问，却听师姐徐徐道，“章公子说，需此处制售的香料医病，我等莫敢有疑。修道之人多研习黄老之术，虽不敢夸口手到病除，医理药学终究是知晓一二的。与其送上几粒香丸暂缓病痛，倒不如请章公子说清，究竟患了何病，有何症状，若曾延医求药，郎中如何诊断如何开方，平日里又如何调养，若能根治岂不好过这几丸几丸地敷衍病体吗？”
　　许丹华娓娓道来，声音似玉石上的冷烟凝成，光润又虚无。
　　“啊……”章宝如的面色白了又红，甚为困窘。
　　“贫道师姐难得开口，章公子何不趁此说个明白，兴许此地有救治的法子！”郦锦华也跟着劝道。
　　章宝如满面惭色，挣扎着又要下地见礼。郦锦华见状丢了个眼色过去，滕会吉又忙一把扶住。
　　“不必如此。章公子劳累过度，已是体虚神怯。不如先服碗汤药吧！”许丹华说完，孙婆婆便端进一个托盘送到床畔，上面是只青瓷小碗。
　　滕会吉吸了吸鼻子，“好香呀！竟像是莲子羹的味道，是什么药？”
　　郦锦华笑道，“你好灵的鼻子！其中是放了莲子，去燥理气之用。”
　　章宝如接过碗呷了一小口，唇齿间泛起一阵香甜清凉。他感激地看向许丹华，却见这女冠的目光只平平地投向室内的一张山水图上。他大口大口地喝着，待他用完，孙婆婆又送上茶水和巾帕。
　　又歇了半盏茶的功夫，滕少爷开始催请章宝如说清原委。章宝如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
　　许丹华道，“患病的并非是你。可是家中女眷？”
　　章宝如轻轻点了下头，随即又摇头。
　　滕会吉转了转眼睛，谨慎地说，“闻听令叔父南渡之时，除了你只随身带了一名侍妾和两个仆从。莫非……”
　　“呃……啊……”章宝如含混地应着。
　　郦锦华看了师姐一眼，便对小滕笑道，“时候不早了，你的功课可都完成了？小心你父亲查考！”
　　滕会吉笑道，“你问问宝如，今日的功课不过是对两副对子，简单得很。我早就对出来了。”
　　章宝如在旁额头见汗，欲答不答。
　　许丹华把脸转向滕会吉，双目炯炯，缓缓道，“温故知新，今日的功课做完，再看看往日的也好。”
　　滕会吉见她开了口，不免兴致大减，喃喃应了一声什么，含糊地施了个礼算是告辞，便离去了。
　　许丹华淡淡道，“那患病的，究竟何人？”
　　章宝如一愣，随即哑着嗓子答道：“没……没什么人……”
　　许丹华闻言颦眉，忍耐着又问了一遍。
　　章宝如脸上滚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我自己……”
　　“是你自己？”见许师姐几句话把人问得面红耳赤，郦锦华跟着笑问了一句，“那可要好好诊治，病愈了再多吃些好的补上一补。”
　　“是……”章宝如很庆幸有人可以解围，免得自己再回答许真人的话。
　　“你哪里不适，竟使用我们的香来疗疾？”郦锦华仍然不解。
　　章宝如神色愈发地张皇窘迫，他的叹息虚弱无力，几欲昏倒，“不……不……”
　　他收回了眼神，心绪烦乱地盯着室内的一炉香，带着几分哀怨。
　　许丹华一抬手不知从哪里拿出个扁圆的青花瓷盒出来，掀开盖子，用小指挖了一指甲盖的粉末。弹指一挥，香屑香粉旋即飞扬飘荡起来，满室生香。一种销魂醉心的气味如慈母的抚触，又如爱侣的呢喃，令人一扫心中的怨怼抑郁，陶然忘我，几欲沉眠在这闲适的气息中。章宝如便仿佛酥了骨骸，醉了心神，不觉倚靠在身边一只绣了“六合同春”的豆壳芯引枕上，安适如常。
　　见他不愿开口，许郦二人不好再勉强，丢下一句注意休养，今夜可在此借宿，便各自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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