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如故

作者:丘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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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傀儡作【二】


      暑热的天气,令人感觉时刻处在蒸锅旁边,而聒噪的蝉鸣又加重了人们心中的烦闷。
      城北,清水巷。
      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路舒展地朝幽寂的巷子深处探去。
      “香谱”之所在不过是个讲究些的的二进院落,北面排出正房三间,耳房各二间,“三正四耳”共七间,以为卧房、书斋、净室之用,东西厢房之南侧又各设一间厢耳房,分隔内外院的障墙设在厢耳房南山墙一线。正房、厢房均设外廊,其间以抄手游廊相连,游廊由厢房南面接转,沿障墙内侧延伸并交于二门,二门为四柱垂花门,与两侧游廊相接。如此,由正房、厢房、外廊、抄手游廊和垂花门共同围成了一处小巧的庭院,其中花木青翠,怪石曲耸,香卉药草或牵藤引蔓,或垂檐绕栏,林林总总遍布其间,竟使人分辨不清此地究竟是座花园,还是处药圃。
      一株高大的槐树并紧邻的芭蕉下设了矮榻和小几,几上的白玉缠螭浮雕五足碗被蕉叶随意地覆着,碗里盛着被蔷薇花汁卤过的梅子,真个是“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注1】”。
      郦锦华在师姐许丹华的督促下草草地看了十几页经书,便懒懒地倚在榻上,不愿动弹。
      香料虽可祛暑降温,静心醒脑,但室外不好焚香,便是此刻没风,较之室内烟气也挥散得极快,哪里有那些好香可供糟蹋!
      郦锦华把随身的荷包举到面前,其中的合香含有梅花冰片、银丹、郁金和龙涎,清凉的味道即顷刻充盈鼻口。
      隐约间,似从远处传来了浪涛激荡之声,面前是银鸥掠过带起的清爽微风,苍茫青空下一碧万顷。大鱼不时腾跃出水面,它们成群结队,吸食着太阳的炽烈和灼热。倏地,天色转暗,在海天相接处落日最后的一抹余晖终被汪洋吞没,小道姑似也随着堕入水中的落日一起,陷入了清冷幽暗的海底。
      一叠声的呼唤惊醒了梦中人,郦锦华方觉察到自己不觉间竟睡着了。挥之不去的燥热依旧笼在身边,一身的汗糊在身上,把中衣都湿透了,她睁眼看去,滕会吉正站在眼前。
      只见小滕捧着个樟木匣子,笑眯眯的,“可把你好找,原来在这里消暑!”
      “不过两进的院落,如何就让你‘好找’了?再说,不在这里,又在何处!”小道姑斜睨了他一眼,不耐烦道,“你怎的来了?大暑天出门不热吗?”
      “热——”滕会吉作势擦了擦鬓额处的汗,“又有什么法子?”
      郦锦华抬手把荷包掷到他怀中,“闻闻看!”
      滕会吉举起闻了闻,赞道,“好爽快!怎的这样清凉?”
      “里面自然都是好东西!龙涎、梅冰、银丹,可散郁火、透骨热、通窍袪毒……”
      小滕摆摆手,笑道,“才不听你背药书!我如今得了件好东西,故此——请足下品鉴一二——”
      他拖长了声音,在郦锦华看来,活脱脱一副得志小人的嘴脸。
      “天热,不去!”
      “天热?人道‘心静自然凉’,你们这些神仙一样的人物,还怕热吗!我前几日来时倒是和许真人打了个照面,她可真是……”
      “师姐何等修为,贫道何等修为?想找神仙?进山呀,出海呀!来我们香料铺子里干嘛!”小道姑懒得听他胡诌,连捻了几颗梅肉入口,大嚼个不停。
      滕会吉不以为意,笑道,“古人说‘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注2】’,端的是一个清净逍遥,怎的到了你这里却浮躁得不行,哪里还像是个出家修行之人?也罢,本公子有意助你,请看!”说着,把小木匣放在几上。
      “这是哪家的糕点?”郦锦华兴致盎然地问道。
      “你呀你,除了吃喝不想别的?这可真真是个宝贝!本公子一得了便想着你,又知道足下懒得走动,便亲自带了来。”
      小道姑闻言也来了几分兴致,急于知道究竟是个什么宝贝会让小滕巴巴地顶着日头送来。她伸手掀开匣盖,一瞬间,只觉一阵清寒,恍惚中竟又听到了方才梦中浪涛的涌动。郦锦华定睛看去,匣中是件颜色乌黑的物件,形状似杯似碗,周围所雕的淡淡纹饰已被岁月剥蚀得模糊不清,仔细辨认方可看出是只童子捧莲的灯台。
      小道姑抽回手,诧异地左看右看。
      见她不解,滕会吉笑道,“你放在身边再试试!”
      郦锦华闻言轻轻握起,不料该物触手生凉,身周暑热顿消,顷刻竟有层层凉意顺着肌肤爬了上来。她又细辨,发现该物非石非玉,隐然似有金质,却又非金。小道姑的兴致更浓了,遂打听起这件器物的来由。
      滕会吉见小道姑左右相看,便知自己不虚此行,听她发问更是得了意。他大剌剌地坐在矮榻旁的石墩上,翘起一只腿,“这是十来日前有人冒着大雨送来我家当铺的。当时朝奉和大柜偏巧因中午吃坏了肚子都不在,伙计们不识货,只给了一点点银子,那来人也不理论,得了银钱便去了。其后不赎也不续,如今成了个‘死当【注3】’,他们还把这么个宝贝随意放着,幸亏送来此物那日我在,因觉得有些名堂,便在那人走后拿回家中细看。”
      “有名堂?”
      “当日只觉此物奇诡,却又说不出什么……”
      “那你是如何发觉其中妙处的?”
      “五六日前我在房里午睡,其时丫头们偷懒不在近处。待我醒来时,见门窗大开,炉中香尽,本欲唤人进来服侍,却忽然察觉,以如今的时节室内定然暑气蒸腾,虫蚁侵扰,可眼下只清凉一片,别说蚊蝇,连偶尔飞进的草虫都没有。还有,桌上那早间吃剩的瓜果若无冰镇着,已色味尽去,此时却不同。因瞧着模样未变,我便尝了一尝,结果跟刚摘下时一般无二!”
      “竟这等奇妙?”小道姑不禁笑道,“真真是个妙物!我们这里遍布花草香药,方得蚊蝇不侵,且需不时花费心力护养。如今你这宝贝倒是让人省事了!”
      “我想自己玩够了再归还店里,遂不肯告诉他们。闲来我也曾套问过朝奉,他只说因未亲见不好评定,还说既有此等妙处,必是富贵之家所用,甚至由宫内流出也未可知。我又想起,你自小随师父云游四方,便想着拿来请你看个究竟。”
      “你今日倒是明白!”郦锦华笑道。
      小滕难得听到小道姑夸赞自己,心中更加得意,当下便把手一挥,“你若喜欢,不妨留在你处几日,尽可细细体会其中的妙处。”
      “那便谢过滕公子了!”小道姑于榻上虚施一礼,又道,“师姐得瑞应寺渐江禅师相邀品茗,方才外出未归,她或许知道这物件的来历……”
      “许真人若知晓来历,你可记得说与我知道。”
      “那是自然。”
      滕会吉又笑道:“如今你师姐不在,可愿与我出去逛游逛游?”
      “不去!”
      “不去?可是因外面太过凶险?”
      “贫道功夫、术法在身,有何可怕的!再说,外面又如何凶险了?”
      滕会吉压低了声音,“莫非你还未曾听说,前日城中出了一桩奇案?”
      “奇案?”
      “骡马市旁的一个巷子里发生了‘灭门惨案’!”
      “哦……”
      见小道姑无动于衷,滕会吉自顾自地讲述,“听说遇害的那家姓吴,他家男人刚从外地贩货而回,家里人本该出出进进,热热闹闹的。然而周围的两个街坊却发觉,他家的大人孩子已有三五日不曾出门了,且院落之中一点声响皆无。之前又未曾听说他们举家出行,便觉得甚是蹊跷,于是那两人走去叩门,欲探个究竟。不想刚一拍门,那门便自行开了,原来竟未上锁。那二人心下愈发疑惑,便结伴进了院子,走进正房后才发现,那姓吴的一家老小全都死在房中!”
      “嗯?”
      “这还不算最奇的!令人颇感不解的是,那吴家老少共□□口,全部端正地围坐在房内,满面惊恐,大张了鼻口,仰头看着屋顶。听仵作说,那些死者似乎生前都极为害怕,但手脚似是不听使唤,没法儿挪动一寸一分,活活被砸断了胸骨……”
      郦锦华皱了皱眉,放下了已拿到唇边的梅肉。
      “你倒说说,这岂非是鬼怪所为?”
      “如此说来极有可能,不过兴许是妖人作祟。当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妖孽横行……”
      “哎哟哟!”滕会吉一听小道姑说到“天下大乱”,便忙忙地来捂她的嘴,连连道,“说不得!说不得!”
      “如何说不得?”小道姑的鼻子“哼”了一声,颇为不屑,“蛮族入侵,宗室南渡,将北边大好江山拱手让人,不想如何收复旧日山河……”
      见小滕又来捂她的嘴,小道姑把手中的梅子向碗中一掷,拍拍手站起身在树下连连踱步,随后用力摇了摇头,叹了声,“罢了!”
      滕会吉讪笑着,“我只怕隔墙有耳,传扬出去毁了此地清净,一时急了,倒伤了你我的和气……”
      郦锦华止住脚步,凄然一笑,“这天下事,天下人本就说得议得。只是,贫道本出家人,闻听此言却心生烦乱,实是太不该了!”
      滕会吉不由默然。
      少顷,郦锦华问道:“方才说的那灭门一案到今日可有进展?”
      “未曾听说。那家男人,似是叫做什么吴大的,数月前在外行商,返家刚刚两三日便出了这桩事。”
      “莫非在外结了仇怨,被人尾随至此,方惹下祸事?”
      “不好说。只是那死掉的人中,却并无刚刚返家的吴大,如此一来,他的嫌疑是肯定跑不脱的了。现今衙门已把他列为头号嫌犯,已画影图形欲缉拿此人。他家街坊还传说,吴大此次返乡带回了一件宝物,是前朝的什么什么玉杯,说这话的是与吴家女人交好的一个婆婆。”
      “那岂非有人见财起意,故做下这个案子?”
      “这……却不知了!”滕会吉搔了搔头,顺手拿起小几上的白玉碗看看又放下,“家里自小便教我‘财不外露’,果然有理。我们在明处,坏人在暗处,不可不防!”
      郦锦华点头,“我师父亦这样教导过。”
      滕会吉奇道,“你们出家人能有多少银钱,也用这般提防吗?”
      小道姑斜睨了他一眼,“钱财于我们虽是身外物,却总不可没有吧?不然,你以为这样一个庭院是如何置下的?况且,我们少不得有几件随身的法器,有前辈遗下的,有自个炼就的,也有沿途收买的,难不成出了家就得统统都毁掉?”她一番抢白把个滕少爷说得连连称是。
      滕会吉又问,“那吴家的事,衙门总没有个头绪,你们要不要出手相助?”
      郦锦华摇摇头,“一人有一人的造化,他们既靠朝廷的俸禄养着便理当为百姓奔忙。再者,贫道若是去了,倒也未必受人看重,何苦受那个冷落呢!”
      “也有道理。”滕会吉点点头,“听说,衙门里古大人的夫人是你家的常客,谅他们也不敢放肆!”
      见郦锦华还是摇头,滕会吉忽又笑道,“那我们便不去骡马市那边查访了,需得另找地方游逛。”
      小道姑拈起一颗梅子放在口中,懒懒地坐下,“贫道何时说要与你出行了?”
      小滕想起了什么,忽又快活起来,“你尚到此地不久,可知‘留仙居’的甘豆汤、棠梨浆、沉香水、紫苏饮大有消夏去暑的妙用么?更别提他家又请了好厨子,专做一种甜果,用蜂蜜并深井水湃过的蔗浆浇在切碎的瓜果上,就连盛放的器具都是水晶雕刻的,别说吃了就是光看着,都觉得通体舒爽!若是再买上那样一碗吃起来呀,那个滋味,啧啧啧!”
      “你先去,定好雅座!贫道穿戴齐整后便去会你!”
      “好唻!那个……外面还有你家一位客人……”
      “哪个?”
      “就是章宗正公的嫡孙宝如啊,那日你见过,还特意问了我的。”
      “哦。是他……”小道姑眼前出现了一个模样清秀,举止拘谨得有些瑟缩的少年公子。她掩住嘴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道,“他怎的又来了?”
      郦锦华忽的想起前几日在店中遇到章宝如的情形,自一个多月前,这章家公子便三两日一次地来买香丸,虽每回只买上几颗也终归是客,便没有滕会吉那日的解说,也该客气些,于是郦锦华笑道:“闻听章公子喜好丹青,尤擅仕女。不如哪日也为贫道画幅小像?”
      她本是句玩笑,不料章宝如听到耳中神情变得更为窘迫,隐约可见其右手在袖中紧攥着。
      章宝如讪笑道,“好说!好说!”
      小道姑知他无意作画,告了辞正欲出门,却忽又听身后传来一声“若是有意,不妨改日再约”。郦锦华转身看了看章宝如,正对上他的眼睛,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只见原本灰暗的眸子中现出一道热切的光芒。
      郦锦华暗想,真是个怪人,明明方才还不想的!故只随口应了改日再约。
      滕会吉听了她问,笑道,“那还不好?你家多个主顾多个进项!”
      “我们这里的香大多贵得很,他家如今破落成那样,岂是轻易消耗得起的?”
      “怎么?他来得很多吗?”
      “最近这一个多月间,起码来了六七趟了吧……”
      滕会吉想了想道,“莫非……是他叔父吩咐他来的?”
      郦锦华歪着头,亦想不出个所以然,便道:“管他呢!我们出去会一会他!哎?既是你的同窗,怎不带他一并进来?”
      滕会吉讪笑道,“方才路上遇到他,我倒是提起过,他只推说女冠居所多有不便,也只好随他了。”
      “多少人想来此地一探究竟,还不能够呢!他便来了,我们也不过在院里坐坐闲话几句,难道还能拉他入卧房不成?他这也太过谨小慎微了……”
      滕会吉闻言不禁红了脸,嗔怪道,“你个女孩儿家……你个出家人……怎么说这样的话?”
      小道姑眼睛一翻,“说得不对吗!”
      滕会吉只得陪笑道,“呃,谁说……谁说不是呢!”
      郦锦华道,“他既不愿见我们,我们便从后门出去。你先来尝尝这蔷薇花汁卤的梅子,酸甜生津……”
      不消片刻,他二人便一先一后欢喜地出门而去,竟未察觉院墙内外的蝉鸣鸟啼何时停歇。
      芭蕉叶底青色的暗影投射在矮榻小几并其上的灯台之上,恍惚如一片碧海,从老槐枝叶间隙流泻而下的散碎日光在水面轻轻激荡。风中的暑热不再,恍惚有一丝孤寂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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