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每晚都见鬼[聊斋]

作者: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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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逢


      都察院今日来了一位新御史,姓席名方平,圣上亲自赐字文正,破格任命,唯一一个以秀才功名入职都察院的御史。

      理由就是席方平身上凝聚了大业皇朝文人的风骨——急公好义、刚正不阿、宁折不弯、百折不挠。申屠景特许他入都察院,便是因为都察院负责纠劾百官,掌朝廷纲常,让他继续发扬风骨,做好大业官场的良心。

      故此席方平破格入都察院,不仅没招惹都察院一众同僚不喜,反让众人都与有荣焉,出入都高昂着头颅,个个干劲十足。

      就因为申屠景那句“都察院管大业的良心”。

      所以,当赵璃虽然连降三级却仍硬着头皮在政务堂值守时,第一次见到来送文书的席方平,任他再好涵养,也不由自主瞬间僵了脸。

      不过赵璃眨眼儿恢复如常,还热情地上前拉住席方平的手,好一通嘘寒问暖,大夸特夸,并且嘱咐他好好工作,有什么不会的、为难的,尽管来找他。

      席方平也十分上道,立刻摆出一副得见相爷的激动情态,好似赵璃的儿子不是他告倒的,更没有因他被关进大牢里,两人之间好似半点龃龉也无。

      政务堂一众官员小吏都看得啧啧称奇。

      好不容易才当众演完这出戏,赵璃才松了口气,哪知一个时辰后,席方平又来了,还是来送文书并打着请教的名义,赵璃不得不脸上笑眯眯,心里娘希匹地接了。

      赵璃一面接文书,一面看着周围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心想,他就不信席方平还能来第三次!

      结果谁知,赶在中午用午食之前,席方平又来了,这次是来送回文的,还是直接送到他的面前。

      赵璃:!!!!

      赵璃已经笑不出来了。

      赵璃本以为哪怕席方平告御状成功,也不过一个秀才而已,等他入仕猴年马月,自己纵然在他身上栽了大跟头,见不着人,时间久了众人总会淡忘。

      谁知皇帝转眼就封了他个御史,还许他直入都察院。

      便是如此,他赵璃一部尚上书,任职政务堂,而席方平区区一个小御史,哪怕同在皇城,皇城大着呢,两人之间隔着天堑与鸿沟,席方平也难以见到他。

      可是赵璃万万没想到,单单今日,席方平就来政务堂送了三回文书,还回回都亲自送到他手上。

      本以为一辈子都再难见一面的两个人,一日之内就见了三回!三回!

      要知道,哪怕赵璃被降三级留用,褫夺大学士官职,如今已不是首辅,却还是一部尚书。区区都察院的普通文书如何非得交给他一个尚书来签收?

      席方平初来乍到,初入官场,或许不懂其中深意,但是让他送文书的人不懂吗?政务堂接收文书的小吏不懂吗?今日另一位值守的工部尚书糜建业不懂吗?

      这是大家一致在看他的笑话,这是赤裸裸的落井下石。

      他们怎么敢?

      赵璃哪怕肚子里怒气已翻江倒海,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第三次送走席方平。

      席方平恭敬告退,出了赵璃房门却没立刻就走,而是假装整了整衣衫。

      不出所料,席方平听见屋内传来巴掌击在桌子上的声音,嘴角扯起一抹冷笑,怡怡然离去。

      屋内,赵璃气得一掌拍在桌子上,生生将他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拍碎了。碎玉扎进肉里,血流到他看到一半的奏折上。

      赵璃眼睁睁看着他的鲜血污了官员进上的奏折。

      这是大不敬的罪过,甚至还有巫蛊咒禁帝王的嫌疑。

      咒禁帝王?哼!他又不是第一次做,现在的皇城里不还布着他的囚龙大阵吗?赵璃想到这里,心里刚刚好受了一点。

      可是,按照危古的说法,他明明已修补好了囚龙大阵,那么申屠景到现在不是该死了吗?哪怕不死,不也该虚弱多病、缠绵病榻、起不得床吗?

      究竟是危古力有不逮,囚龙大阵没修补好,故而申屠景还能生龙活虎地好好活着,还是说危古骗了自己?

      赵璃眉头紧锁,深刻的法令纹破坏了他儒雅清俊的面庞,显出许多尖刻,暴露了他此刻的心绪。

      旭儿私宅之事是他亲自吩咐心腹管家赵福去处置的。赵福办事,他再没有不放心的,所以那日才敢纵容申屠景胡闹,跟着去了私宅。

      可是赵福却说,那日他带着人路上却遇到了鬼打墙,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城东。后来他急了,兵分两路。但他派出去的人依旧一直迷路,马都快跑死了,最后发现仍在原地。

      这不是中了妖法又是什么?

      可自从赵璃结识危古之后,便知道世间有些事不能以常理对待。赵璃身边的心腹,都有危古所制护身符,寻常邪祟,不得近身!普通妖法,更无用处。

      而危古的本领纵然有吹嘘不实之处,也绝非泛泛之辈。

      且据赵璃所知,当世之人中能破危古法术者,屈指可数,更都不在京城,亦绝非申屠景高居庙堂之上就能悄无声息请动的。

      那么是谁给赵福他们施了法术呢?
      是钱太后身边新进的那个红人女道士法元?
      还是——危古?

      还不等赵璃想清楚,糜建业忽然闯了进来。

      “哎呀,良弼兄,好么生的,你怎么锁着门?呦——”糜建业好似见了鬼,忽然大声叫道,“赵相,你手怎么了?怎么流这么多血?快快快,请御医。”

      糜建业嗓门实在是大,别说政务堂,隔壁六部的人都听见了,呼啦啦来了一群人拥到赵璃门口围观。

      赵璃再次喜提笑话。

      赵璃哪能不知糜建业险恶用心,再没想到他这个窝囊废也有胆敢看自己笑话的一天,狠狠剜了他一眼,破开人群,大步离去。

      糜建业还万事不知模样,跟在后面跳着脚喊道:“哎呀,赵相,怎么能讳疾忌医呢?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不看太医怎么行?仔细留了疤。”

      旁边的围观的人不知原委,也纷纷询问道:“怎么回事,赵相怎么会受了伤?”

      糜建业一摊手做无辜状,“本官也不知道呀,就那席方平来送过文书后赵相就这样了。你看看,老小孩、老小孩,竟然还不让太医医治!”说着跟刚想到似的,急忙招呼一个小吏道,“快快快,你们快去相府,跟柳夫人说一声,可千万叮嘱赵相一定要好生医治呀!”

      小吏领命,飞奔而去。

      围观众人听了糜建业的话,都恍然大悟,却又个个心照不宣,毕竟堂堂尚书的笑话哪是那么容易看见的?纷纷心满意足散去。

      剩下糜建业大功告成,双手背到身后,甩着大袖子,悠哉悠哉去了泰安殿。

      彼时泰安殿里,申屠景正在看左都御史季元正和颜默递上来的奏折,上面详细列明了目前已经都察院核查清楚的赵旭之罪状。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赵旭不过一个五品散官,手上却动辙都是过万两的花销,轻易就能许出去一个三品地方大员名额,更别提包揽诉讼了。

      有一个江南富商,为地方一霸,处处掣肘当地官员,接连逼走三任地方官,直到遇见一个硬茬子,硬要清查他名下隐田隐户。

      结果这富商干脆就把县官杀了,还借口县官出门上香,惊马坠崖。

      死了朝廷命官本是大事,不仅吏部、刑部、大理寺,就是都察院,都该派御史前去核查。

      谁曾想,那富商把门路走到了赵旭这里,单单给赵旭送了一个瘦马,就把这事摆平了。

      县官太太明知丈夫死的有蹊跷,拿着丈夫亲笔信来京告御状。却被赵旭派人半路拦截,把信烧了,把县官太太卖给人牙子,转卖到了岭南恶瘴之地。

      幸亏老天保佑,那县官太太家学渊源,颇通医理,与当地之人治病,得了山寨头领看中,侥幸保得性命。

      如今已被颜默派人寻到,保护起来,正在来京的路上。

      至于其他如收受贿赂,打骂官员,强占民田,买卖良民的事简直数不胜数。

      申屠景看得怒不可遏,一掌拍在奏折上,厉声道:“查,给朕好好的查,每一笔都查清楚了。凡是涉案的人,一个不留,通通严办。”

      “臣领旨。”季元正和颜默同声道。

      申屠景缓了口气,摆手让颜默先退下,单单留下季元正道:“朕近日翻看大理寺送来旧案,发现六年前竟有一起朝廷大员的灭门大案。不知——”

      申屠景话未说完,季元正身子便是一晃,跌坐在地。

      申屠景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就要搀扶。

      季元正摆摆手,挣扎着跪坐起身,抬起头却已老泪纵横。

      “陛下,司马将军一家死得冤啊!”季元正发白的胡须上沾着眼泪鼻涕,一点点回忆起当初。

      申屠景盘腿坐在他对面,听着他讲述当年司马三郎是如何无意中救下一个进京告御状的灾民,怎样想方设法帮助灾民进京,妥善安置,并如何将证据亲自交到他的手上。

      “就晚了一步。微臣就晚了一步,微臣奏章都写好了,说好了次日大朝会时候……”季元正说着,眼前又浮现司马家男丁菜市口砍头时的景象,话语梗在喉咙里,噎得他双眼翻白,几乎背过气去。

      申屠景忙给他拍背顺气。

      好半天,季元正才缓过来,惭愧地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竟要劳烦陛下——唉,实在折煞臣。”

      “季公公忠体国,又乃帝师,有事弟子服其劳,谈何折煞?况,是朕无用,累得季公痛失益友。”申屠景沉痛道。

      季元正却大惊失色,吃惊问道:“陛下怎知微臣与司马将军是好友?”

      “季公可还记得司马瑛?”申屠景道。

      “瑛娘?我怎么会不记得?当初拙荆还与杨夫人定了娃娃亲。可是瑛娘不是,不是不堪受辱已自尽了吗?”季元正似有愧疚,躲闪着申屠景的目光道。

      申屠景还当他是内疚自己当初没有及时救下瑛娘,拍拍他的手,安慰道:“那是瑛娘的好姐妹,她乳母的女儿长河。惨祸发生当日,长河就顶替了瑛娘被番子抓走。”

      番子?堂堂天子称呼自己手下禁军番子,季元正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是好。

      这一停顿,却让他想起来,为何申屠景称呼司马瑛为瑛娘这般亲近呢?莫非他二人有甚私交?

      季元正目光复杂地看着申屠景,这人难不成是来和他抢儿媳妇的?试探着问道:“却不知陛下如何知晓这些内情?”

      “新近太后身边的红人法元道长便是瑛娘。”申屠景一个消息把季元正打懵了,紧跟着又道,“瑛娘更是朕之肱骨,大业的忠臣,让她孤身犯险,深入敌营,朕心甚愧。故而,还望季公多加看顾!”

      申屠景竟又对着季元正插手一揖。

      季元正:……我是谁?我在哪?我何德何能?

      是日下午,一对打扮朴素的中年夫妻搀扶着敲开了甜水巷司马家的大门。

      不多时,里头传出喜极而泣的哭声。客人在司马家盘桓许久,眼看京城城门要关闭了才起身告辞,临行前,恰好司马家对门邻居也打开大门。

      风度翩翩的中年儒士一眼看见对门站立的青衫少年,正上马车的腿一个趔趄,幸好被车夫眼疾手快捞住,不然差点摔出个好歹。

      车夫刚要询问儒士可有受伤,却见他双眼瞪得快脱了眶,满脸不可置信,颤抖着嘴唇喃喃道:“皇、皇、皇……”

      车夫骇了一跳,还当老爷撞鬼了,急忙去看夫人。

      哪知自家夫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也是一副见鬼模样。

      倒是那个今天头一回见到的英气少女上前一步,低声道:“季伯伯、容伯母,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乔装打扮来拜访故人的季元正闻言,看看老妻,嘴唇又抖了抖,心里特别没有长者风范的哀嚎——放什么心?怎么放心?为什么要放心?年轻人的话,老夫听不懂啊!

      虽然季元正无论如何也想明白,皇宫守卫森严,申屠景是如何悄无声音偷溜出来的,更不赞同他独自出宫,这般不把自身安危放在心上,却也明白不能暴露申屠景,更明白依申屠景的处境,绝对无法再继续坐高居庙堂之上的儿皇帝。

      何况还有老友司马将军一家的血仇,还有这千万黎民百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百姓呢?

      所以,就这样吧!让申屠景睁开眼,好好看一看这天下究竟是什么样的!

      季元正携老妻冲申屠景遥遥一拱手,上马离去。

      车厢内,老妻握住季元正兀自颤抖的手,低声道:“皇——公子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在不容易,老爷,你没白白隐忍这么些年。”

      “是时候了。”容夫人先开口道。

      季元正又不争气地哭了,揽住妻子,感慨道:“元正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而甜水巷内,申屠景和司马瑛也在对视。

      良久,杨氏轻咳一声。

      申屠景慌忙挪开视线,脖子都羞红了。

      司马瑛偷笑了下,挽着母亲的手转身进门,右手却在身后冲申屠景比了个“三”。

      申屠景便知是约他今晚三更青帝庙相会,不觉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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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倚门蓝袖招,一脸诚恳的申屠景:季公看我看我,请坚定你的保皇立场!
    才从娃娃亲儿媳妇家门出来,迎面撞见少年未立后君王的左都御史两夫妻:……
    季元正:皇帝要抢我儿媳妇,我是拔刀呢还是拔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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