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雅坊间纪事

　　我接过纸团，仔细看时，发觉那纸团被人折开过，正是写着‘花以城’三个字的那个。回眸忙与慧娘解释道：“这不是我写的。”

　　慧娘敛着目色，像是熟稔其道：“坊主不必与我解释的。”

　　我紧紧攥了下纸团，犹豫再三，随手将其扔到一旁，两手握着汤壶，怕慧娘将我当成什么思春的女子，更知自己不该是那种女人，心里莫名溢满了愧疚。

　　穿过两条小路，我二人很快到了陆府大门，慧娘将汤壶从我手中接过，道：“坊主毕竟是主子，这种粗活还是我来。”

　　我点了点头，对待这般礼节之事，乍觉陌生胆怯。走到陆府门口，与门童吸了两口气，却没胆子开口。

　　还是慧娘帮忙，与门童道：“麻烦小哥进去通报一声，便说是名雅坊的坊主来访，听说陆老爷生病，想来看一看。”

　　门童与我二人打量片刻，点了点头，回身往里去。

　　等了不到一刻钟，门童才回来，却与我二人摆手：“老爷病的不轻，现在不想见人。”

　　我与慧娘吃了瘪，也只好往回走。我这人恐怕是心里仍存着戚家的阴影，一想到陆欢病了，而我又在他身边，便恐怕是自己的错…更难过的，是我期待着这一切实在不怪我，可陆欢会多想…如果我不来看他，他恐怕还不会想到我，可我现在去看他，他又病的更加严重，那么岂不是……

　　越是这般想，我便越发心塞。一路往名雅坊走时，魂不守舍得像是喝了个半醉。

　　慧娘注意到，一只手将我搀扶住：“坊主不舒服么？”

　　我摇头，逞强道：“没有。”

　　慧娘像是过来人般心细如尘，几句话道破我的心思：“不怪你的，陆老爷是懂礼的人，自然也不会多想，只要坊主别多想，别将自己又愁病了。”

　　我轻悠叹出口气，越听慧娘这般说，心头越发憋闷：“你都想到这里了，表哥又怎么能不多想。他若是死了，说不定都会怪我。好歹他也救了我一次，我却克了他……”

　　“什么啊！都说坊主不要这样想了，人各有命，怎么能怪你？”

　　“我自然希望不怪自己，可事到如今，表哥都出了事，与我亲近的人，全部都……”

　　慧娘阻了我的话：“与你亲近的人？那慧娘与阿雪怎么没事？姑娘你都没见过陆老爷，他怎么想，都想不到你的，放心吧！”

　　听了慧娘的劝，我稍许安心，可几日后，却听说陆欢的病严重了，究竟是什么病终究没说清，可却因这病的恶化，要赶赴河阳去寻访名医。

　　我绣到一半的鸳鸯，当即绣不下去了，怕一旁慧娘在意，装作无碍似的，与阿雪问：“那么表哥现在已经去了河阳么？”

　　阿雪道：“说是今天清晨坐渡船离开的，没用轿子，估摸着这病啊，实在也没什么凶险。只是这有钱人家，身子娇贵些罢了。”

　　话及此，阿满忽从门外跑了进来，与慧娘和我招呼后，将一封信递过来：“坊主，刚在外面有人送信来。”

　　我现在一看见信，便不由想起之前‘花以城’那三个字，接过信时，手指有些微颤。但愿没人发觉，将信翻到正面，见是陆欢送来的，方缓了口气。

　　心中内容，大概只是说了，昨日身子太弱，实在不方面见人，怠慢了我好生愧疚。今日要离开洛阳城前往河阳，若是有事可与他通信，叫我莫要挂记云云。

　　我读了信后，便将其随手收到一处。阿雪这不识字的小丫头凑过来，复与我问着：“姑娘，写的什么啊？”

　　我打发道：“没什么，绣你的花便好。”

　　阿雪却机灵一笑，银针扎进花蕊中：“不过姑娘没见过陆老爷，却通过这么多次信，就像那话本里的说法，文墨中的情思，好生缠绵啊！”

　　“你瞎说什么？”我忙训起阿雪：“不会说话便不要乱说！”

　　阿雪却不当回事，慧娘即帮我开口：“坊主说的是，陆老爷是我们名雅坊的金主，你要是再敢乱说，可是有理由将你扔出去。”

　　阿雪忙闭了嘴，低下头去乖乖绣花。我与慧娘使个眼色暗许慰藉，慧娘忽与我道：“对了坊主！慧娘差点忘了，前一日市场上的贩主派人来和慧娘说，有一批新货到了，我们好去看看，也好帮坊子物色新人。”

　　“新货？”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慧娘说的是‘人’。这名雅坊的姑娘，几近出身于此，黑市上的人肉买卖，我之前没去细究，这番落到眼前，才有所顾忌：“对了慧娘，这些事…我们做了，官府不会查么？”

　　慧娘清楚我的想法，解释道：“姑娘不用担心，这些姑娘啊，都是那些父母养活不起，才卖出去的。被那些贩主卖来卖去，上等的是被大户人家挑去做丫鬟，若是进了我们坊子，唱歌跳舞服侍姑娘，也算是好归宿。最次就是进了青楼酒家，沦落娼妓，那才是最惨的。”

　　“那哪些姑娘进青楼酒家？哪些姑娘又能被我们挑去？”

　　慧娘眉目低垂，略有余息：“这个…便看那些姑娘的机缘了，我们歌舞坊和青楼酒家要的姑娘，最好都是挑漂亮的。因此要看谁去的早，先到先得便是这个道理。剩下的脸蛋不够好，便送去大户人家做丫头，因此那些府上的管家不会跟我们抢。”

　　“所以说，我们若是早早去了，很多姑娘便不会被送到青楼那种地方？”

　　阿雪这时开口：“当然不是了！我们名雅坊只是一个小坊子，一次去买，也买不了那么多人，只能挑尽量好看的来，之后还有其他坊子去挑，或者是青楼的人，总归还是那些姑娘看命罢了。记得阿雪当时啊，就是被姑妈送到市场上，幸好当时慧娘来的早。”

　　我心下撼然，回眸见慧娘点了点头，也不再搭话。

　　食过午饭后，慧娘从账上支了五十两银子出来，便要带着我去市场。身边带着两个平日在名雅坊打扫的家丁，自是怕黑市场上人多眼杂，我们两个姑娘独去不甚妥当。

　　未免被多余的人瞧见，我亦蒙了半张面纱，往黑市场去时，不由与慧娘多问：“只带五十两银子，买一个人够么？”

　　慧娘道：“坊主想什么呢？五十两银子，最少能领回来三四个小姑娘，都是没长开的女娃娃，姑娘到时挑几个觉得好看的，价钱让慧娘来讲。”

　　我点了点头，跟着往集市尽头走，眼见要出了洛阳城，一拐弯穿过两三个小窄巷，便到了黑市。我心下汹涌不稳，但觉这样的地方，若是原本的自己，是一辈子都不会来的。可现在却来了，几分新奇，几分忌惮，看着周围人的脸色，总觉得阴谋重重。

　　不过没关系，我如今也是个怪人，一个遮着半面纱的人。在他人眼中，可能是个满脸疤痕的丑女，或其他凶悍恐怖的面色……

　　因天色还没彻底黯淡，黑市上的人还不多，几个打铁摊子前，挂着些锋利尖锐的器具，我不清楚这些地方除了贩人，还做些什么买卖，复与慧娘问起：“慧娘，我们这样卖人，如果被官府发现了，会如何？”

　　慧娘拍了拍我的手背：“不用担心，这里之所以存在，便不会有官府来查，我们将人带出去，黑市里面做的买卖，就只在黑市里作数，官府也管不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很快至了一处废旧乌蓬前，落魄的大船被修成一座茅屋，左边的船体尚有余迹。一赤臂大汉上前迎接，见到慧娘时，客气道：“慧娘来了！这一次好早！”

　　慧娘示意，与大汉道：“晟哥，我给你认识一下，这位是我们名雅坊的新坊主秦名雅。”

　　晟哥紧了下眉，与我望了眼后，复与慧娘问起：“慧娘怎么了？不做坊主了？”

　　慧娘道：“晟哥不用急，我还是名雅坊的人，这生意早晚要人接受，我年纪不小，只是想将重担放下，从旁辅助更加省心。”

　　晟哥摆摆手，不愿听慧娘多做解释，回身推开乌蓬铁门，引我二人入内。

　　门缝中，这时传来一阵又一阵女孩哭喊声，我吓得哆嗦，站在原地不肯与慧娘进去。慧娘却把着我的手，于我耳边低声劝道：“名雅坊需要人，这种事日后不得少，姑娘还得亲力亲为。”

　　我万分不愿，可心知如今不好任性，回身望了眼家丁二人，挪着步子与慧娘走进。

　　晟哥这时将屋内灯火点亮，四周灯柱上的光环绕着屋内，却见中间空地上，几十个破衣烂衫的姑娘，脚上绑着锁链，一个挨着一个抱身哭着，可怜地要命。

　　我看的不忍心，索性撤身躲到慧娘身后。晟哥这时走到身前，与我二人道：“慧娘，你这次来的早，这里一共本有二十个女娃娃，昨日时，北门的两家大户来领走了四个，现在还剩下十六个，你知道那些大户不愿意领好看的走，剩下这些任你挑。”

　　慧娘则与晟哥谈笑风生：“那还真是运气好，劳烦晟哥将这些姑娘弄起来，你也知道，我们歌舞坊看人的规矩。”

　　晟哥点头：“懂得懂得，这断手断脚的不能要。”说罢，晟哥回身，从腰间拉出一条长长的黑色皮鞭，冲着一旁空地打下去，啪嗒一声：“你们这群狗娘养的，都给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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