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四
四
仿佛永无尽头的夏天。
小夜子每天清早和父亲共享早饭，随后就走去临近街区的儿童馆工作一整天。偶尔有空闲，她也只会趴在前台做习题。周末父亲休息，轮到她看店，女生大多也只埋头读书，不再到处走动，终于有了应考生的样子。工作和学业一交替，自然就少了去隔壁咖喱店陪孩子们玩的时间，她已经连着三周都只在周末出现了。
小夜子会在傍晚归家时碰到织田作，青年踩着一地余晖，背后的楼群间透出盛大灿烂的云霞。“回来了？”“嗯。”他们短暂地交换话语，又再度错开——当然，青年从没有忘记为她留下一支牛奶味的棒棒糖。
偶尔有那么一两次，织田作之助带着几个孩子出门玩，途径正在看店、埋头做题的小夜子，男孩开口喊她：“小夜——”“幸介。”青年出声制止，来不及了，小夜子已经抬头看过去：“……怎么了？”“啊、嗯——”“没什么，你继续吧。”红发青年拍了拍男孩的肩，“小夜子很忙，不要打扰她。”
“哦——”小孩子们又嘟嘟囔囔地走了。
他们在不久后幸介的庆生会上提起这件事，酒足饭饱之间，小孩子们围在小桌旁玩游戏，小夜子及时退出战场，走到窗边。见她过来，红发青年掐灭手里还剩大半的烟：“不去和他们一起吗？”
女生摇摇头。
“那些家伙挺想你的，经常抱怨你不在。”“是吗……？”“啊啊、不过他们不会跟你说就是了。”织田作把烟头丢掉，“毕竟知道你忙。”
“……这样啊。”
他们都沉默下去，夜风吹过，小夜子闻到青年身上还未散去的烟草味。
“说起来，小夜子。”
“？”
“大学，不在这里读了吗。”
“诶？”她怔了一下，反思自己是何时不慎暴露心迹，“……还没有定下来。可能会去东京吧，父亲他也同意了。虽然不一定能考上。”
“……”青年看了她一眼，“有想去的学校？”
“嗯。——怎么说呢，”她抿了抿嘴，朝孩子们所在的小桌看几眼，这才终于开口，“想去读教育类的专业。初等教育的那种。……暑假去儿童馆工作也是，本来只是想试一下，去过之后好像更加确定了。”
“这样。”
红发青年语气平淡。
“那样也很好。你的话，没问题的吧。”
“……嗯。”小夜子应声，“那织田作先生呢？”
“？”
“打算一直待在这条街上吗？”
如果她真的离开横滨，多年后归来，还能看到这个人吗。
“……我吗。”
青年陷入沉默。
良久，他转过身，面朝夜色中的街道、远方的海岸和灯群。
“之后大概会找个能看见海的地方，写写小说吧。”
“诶？”
“没说过吗。”他又露出那种后知后觉的表情，“等幸介他们长大了，再攒点钱，我打算就辞掉黑手党的工作，找个地方写小说。最好是能看见的海的屋子。”
“小说、吗……”
“嗯。”
“……这样。”小夜子也望向窗外，远方灯火璀璨，模糊又耀眼。这里离港区很近，仿佛能听见静谧澎湃的涛声。她想象青年于多年后独自一人窗前执笔，遥望海岸的样子——那副场景模糊、遥远而梦幻，却并不令人生疑。
“……可以问问吗？”
“嗯。”
“织田作先生怎么想到要写小说？”
“……”
“……”
“……托某人的帮助，想到了而已。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
他似乎并不很想谈这个话题，言简意赅。小夜子听出青年话中的回避之意，便也不再继续询问。她想起青年常年在自家书店内借阅的那部小说，永远只有上部，没有下部。大概也是有什么原因的吧。……没个头绪。女生强行截住了深究的念头。
之后的日子她常常会思考这件事。繁重的工作外又多了另一层烦恼。深夜在房间做题时，也会想起青年遥望夜景时的神色、语气，想到他长久的沉默，想起他说“到时候就辞掉黑手党的工作”——她忽然又不想离开横滨了。
“织田作先生，不喜欢黑手党的工作吗。”
小夜子在之后某个周末再度问起，当时店内只有她和青年二人。提问方式有些古怪，织田作之助还是诚实作答：“谈不上喜欢。”
“是吗。”她静默半晌，又有些不甘心似的追问，“就算只需要管理街道、做点杂事？”
“……”
红发青年回过头，仿佛听出她的话外之音。可他还是回答道。
“就算如此。”
“……这样。”
早有预料的沉闷感和一瞬的刺痛。但她没再继续纠缠，只打发自己般随口接了一句。
“反正织田作先生，确实也不适合当黑手党呢。”
“是吗？”
闻言，青年反倒罕见露出微诧的神情。
“嗯。”她自然地点点头，“因为织田作先生和他们不一样啊。……书，弄好了。”女生递过青年办理借书手续的小说。
“……嗯。”他似乎愣了一下，这才接过来，却半晌没有动作。
良久，小夜子听到青年压低的声音。
“……谢谢。”
“……”
女生原本正在做记录的手停住。
“因为我们也受了织田作先生很多照顾。没关系的。”她轻轻摇了摇头，“织田先生的小说，总有一天，也让我读读吧。”
“……好。”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起这个话题。未知的过去，模糊的未来。小夜子不知道名为织田作之助的青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一步步抵达这里，那也都已经无所谓了。她只知道这个人现在是黑手党最普通的一员，常常做些奇怪的好事，而她在这个人管理的街上生活着。这样就够了。如果对青年来说，这就是最好的方式的话。她并不在乎，这条街上没有人会在乎的。
那个夏天又恢复了日常，小夜子仍在离开横滨与留在本地的选项中纠结，没来得及找到答案，日子已匆匆走过。夏日将尽时，女生结束了儿童馆的兼职，薪水拿来买了习题和给孩子们的礼物。再过不久就要迎来第二学期，只会更忙，她本打算趁这段时间再陪小家伙们玩一玩，小孩子们却已经很懂事了，动不动就赶她，“小夜子姐快回去学习啦！”“到时候考试通不过可别哭鼻子呀！”。她和咖喱店的大叔说起来这件事，男人自得一笑：“那是，他们都可长大啦。”
夏日祭到来时甚至没什么功夫庆祝，只在某个凉快的晚上，她突然想起来这件事，就趿上拖鞋下楼，一个人蹲在门口放仙女棒玩。放了没几支，忽然听到脚步声，有人在自己旁边站定。
小夜子仍蹲在地上，随手拎了一根仙女棒递出去：“晚上好，织田作先生。”
“……嗯。”青年接过，“不去和幸介他们一起看烟花吗？”
“不用了，我放完这几支就上楼。”她再度点亮一根，朝青年伸手示意，织田作伸出手，将自己那支根女棒凑过来，两支烟花相触，短暂的摇曳过后，火花变成两重。“谢谢。”他静静答道，沉默半晌，竟也蹲下身来。
空气中只余寂静的燃烧声。
很久以后回忆起来，这确实是段无趣的插曲。在某个记不清时间的夏夜，两个人蹲在路边，你一支我一支地沉默着燃放仙女棒。可尽管无趣，每当提起那个夏天，小夜子还是会想起这件事，这个无聊的片段，寂静的夜晚，闪耀的火星和窸窣的燃烧声，转瞬即逝的光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火星消散在黑夜里，烟花烧尽，暗掉，冷掉，也跟着坠入无边暗夜。
她竟然曾有那么一个瞬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
还是不要想了。
是从还有一周左右开学的那天开始的。小夜子不大记得清，只记得是某个照常在家做题的日子。那天织田作在上午到访，行色匆匆，神情严肃，仿佛发生大事。上次见到他这种表情，还是在多年前龙头战争的时候。女生意识到不对。
“织田作先生，日安。”“嗯，日安。”“……发生什么了吗？”
青年略一思索：“有些麻烦的任务。”他匆匆点过头，“我先去那边了。”“嗯、好。工作加油。”
那之后，她甚至又遇见了久违的访客：太宰治是过了一会儿出现的，他依然先看到了坐班的小夜子：“呀，日安。”两人打过招呼，青年问她：“织田作是在隔壁吗？”“嗯。”“好。谢谢。”他转身要走，却被小夜子叫住：“那个……”“嗯嗯？”“请问，出什么事了吗？”
闻言，黑发青年轻轻眯起眼睛。
一瞬的沉默后，他露出同往常无异的笑容：“嘛，我们这边稍有点麻烦事呢。小夜子不用担心。而且——”
他俯下身，在女生耳边轻轻说道。
“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哦。”
“……”
“那，我就先走了。不用太担心织田作的事。”他挥了挥手，脚步轻快地迈向隔壁的咖喱店内。
那天晚上，小夜子在吃晚饭时同父亲谈起：“爸爸。”“啊？”“我总觉得有点不对。织田作先生他们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事。”“嗯——”男人给自己夹了一片肉，“常有的吧。他们那行的，隔三差五出点事也正常。”“但是，太宰先生好像亲自出面了。”“谁……？”“嗯……好像是黑手党的干部级别人物。”虽然是她猜的。
“……”
父亲搁下筷子。
“小夜子。”
“？”
“别陷得太深。记住了吗。”
“……我只是问问。”
“我当然知道，”他重新端起碗，“但我更清楚你是什么德行。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
“……嗯。”
虽然跳过了先前的话题，但从父亲之后的反应，小夜子不难猜到，可能确实出了什么事。担心是没有用的，这点早在多年前她就明白了。女生仍照常做自己的事，只是这次，她平静的神情中多了几分凝重。
之后的几天，青年都没有再出现。
小夜子买了些水果，趁着下雨前匆匆跑回家，敲开隔壁咖喱店的门。孩子们都在楼上看书，她和大叔帮大家洗干净水果，把苹果削成兔子的形状，整整齐齐摆好，端上楼。
雨下得有些大，小夜子起身关窗，听见分水果的孩子们小声说着：“织田作，今天也没来呢。”她刚好加入对话：“想他了吗？”“没、没有……”发现被听到了到小孩子们慌忙解释，“就是有点无聊啦……”
女生坐回桌前，继续削兔子：“织田作先生只是最近有些忙，处理完工作就会来的。”
小孩子们得到了安慰和苹果，心满意足地继续去玩。小夜子却在这时收敛安抚的神色，望向窗外。雨还在下，天色灰蒙，不见远方。仿佛有什么难易消解的东西郁结在心口，越想越无法放下。她垂了垂眼睛，埋头收拾盘子。
“那我先走了，你们要乖乖的哦。织田作先生很快就会回来。”
“嗯嗯，小夜子姐拜拜！”
“拜拜。”
轻轻挥手，关上房门，孩子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小夜子不会想到，那是她最后一次和他们说话。
两天后的午间。
父亲照常出门进货，只余女儿一个人在家。简单吃过午饭，小夜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午睡。那天天气很好，正午时分，街道上安静无人，即使开窗通风也不会被杂音打扰。女生拉好窗帘，在一片昏暗的光线中陷入浅眠。
——“砰！”
她瞬间睁开眼。
女生警觉地翻身下床，保持戒备姿势数秒后，没有动静。她从枕头下摸出钥匙，冲向柜子，拉门，开锁，从盒子里掏出枪。那是过去的某一天，被织田作之助收起来的盒子。
小心翼翼地朝门的方向移动，贴墙而立。却始终没有第二声。
从刚才惊醒她的枪响来判断，非常近，就在楼下。自己家或者隔壁。小夜子神色悚然，手上不自觉地施力。就在她几乎要产生怀疑，凑向门缝时，旁边的屋子传来了喊声：
“放开我！混蛋！放开、你这——”
是幸介的声音，还有其他孩子的喊声。枪声。重物砸落。小女孩的惊叫。
“喂！不许碰设乐！！放开——！！！”
浑身一颤。
她放下持枪的手势，跑向窗边。这间屋子的后窗只能看到停车场，必须大大探出身去才能勉强窥探隔壁。无法判断对方的状况，人数、装备、身手？但是，想到身为军人的大叔此时却没有任何动静，再结合刚才的枪声，也就是说——
“……！”
她握紧了手中的枪。
不能贸然行动，但是，就这样不管不顾下去的话——
柜子倒下的声音。
小孩子们的叫嚷。
她转过身。
这样下去的话——
就在那个瞬间，小夜子听到了几乎令人绝望的喊声：
“放开我！！小——”
——小夜子姐，救命。
在自己的名字被喊出口之前戛然而止。可女生还是立马判断出了内容。并不是被杀害。也不是被捂住了嘴。试图求救的男孩在开口的瞬间就放弃了这种想法。这也就意味着。
救不了。
反而是他们，在保护自己。
这种时候，应该怎样才好……？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捉住自己的手机，躲进一个能透过窗帘缝隙观察后街的角落，女生快速按下几个键。父亲。警察。织田作。哪个。哪个都不可以。可是。可是。小夜子近乎绝望地按下拨通，那个时候，她看见几个装束古怪的人从一楼破窗而出，肩上扛着尚在挣扎的孩子们，掀开后院内那辆车的门。他们的打扮破烂，一眼望去像是流浪者，可看到那样的阵势、动作，小夜子立马就能明白：是军人。和父亲一样的，离开战场的军人。
他们把孩子们扔进车内，即将发动。
小夜子甩开还未拨通的手机，几乎不顾一切地撩开窗帘，冲着车轮架起枪。
从后车窗可以看到孩子们仍在挣扎的动作。
寂静而混乱的街道。
——“砰！砰砰！”“呲——”
还是晚了。没有赶上。车身甩开一个大弧，朝公路驶去。
就在那时。
有个人影从楼前飞奔而至，红色短发，白色上衣。他似乎已经明白情况，又看到疾驰的车辆，便毫不犹豫地从衣间掏出枪，朝着车开动的方向追了过去。
“——织田作先生！”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
·
那个下午仿佛比永恒更加漫长。
死一般的寂静。
小夜子曾下过一次楼。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隔壁咖喱店几近损毁的门，空无一人。向里走几步，看到大叔倒在柜台后的角落里，浑身带血，手中拿着勺子，还是防御的姿势。
——为什么……？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甚至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她冲回自己的房间，开始不断地拨同一个电话号码。没有任何回应。房间内静得可怕，甚至没有任何人来分享自己的恐惧。黑手党的人都在干什么？为什么会有外国的军人？大叔、幸介、真嗣、克巳、优、咲乐……她睁大双眼，用颤抖的双手紧紧握住贴在耳边的手机。
没有回应。
小夜子仍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只不过换到了临街的窗子，能望见外面的动静。好像有人回来过，隐约听到争吵声……可当她探出头去，只看到红发青年再度离去的背影，从店内追出来的人……是太宰治。他也没能拦住。
一瞬间，某种恐惧涌上心头——仿佛即将失去什么的、再也无法找回的恐惧。小夜子下意识抬起手，再度拨出电话。一次又一次。
其他居民终于出来一探究竟，楼下有些骚动。
又有别的车来了，好像是黑手党的人。他们利索地封锁起附近，行人也都知趣地不再围观。
小夜子静静看着，仍固执地举着电话。
中午到下午。
下午到黄昏。
人来。
人往。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
“……喂。”
一片寂静中，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她近乎惊慌地握紧手机，“织田作先生？！”
“……嗯。”
你在哪里、在做什么、你要做什么、大家呢——无数问题涌入脑海，来不及一一分辨，最后竟一时哽噎，陷入沉默。她小心翼翼地屏息，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到电话那端的青年深深呼出一口气：
“……小夜子。”
“？”
“照顾好自己。”
“……诶？”
电话切断的声音。
她睁大双眼。
窒息般的无措感瞬间覆没了她。电话彼端传来挂断音的那一刻，鬼使神差般，小夜子刚好惶然张望起来，将视线投向窗外——那里有她最喜欢的，辉煌灿烂的夕阳。旖旎的层云，如血的颜色。潮水般覆盖了自己的光。
“……织田作、先生？”
再也没有回音。
霞光万丈。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I ha.ve fought the good fight,I ha.ve finished the race,I ha.ve kept the faith.
下一章终章
插入书签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