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五
早苗幼儿园的放学时间一如往常地热闹。
樱花班的孩子们穿戴整齐，纷纷和自己的老师道别。老师是今年才刚刚开始工作的年轻姑娘，一头细软的短发，娃娃脸，沉静温和的样子。不光孩子们喜欢她，很多家长也都对这位新老师颇有好感。夕阳西下，在小孩子们恋恋不舍同老师挥手的同时，年轻的家长们也纷纷同她招呼：“鹤冈老师，辛苦啦。”
“小夜子老师，明天见！”
“嗯，明天见。”
“老师拜拜！”
“拜拜。路上小心。”
温煦的暮色中，年轻老师送走了最后一位回家的孩子。校门口的车辆也渐渐散去，她放下手，打算回校内收拾。
就在那时，她看见了那个人。
是个身形高挑的青年。黑色蓬发，砂色长外套，面容几乎可以称作清丽。他两手揣在口袋里，站在夕阳斜照的路边，等人的样子。见她望过来，青年扬了扬手，露出令人熟悉的笑容：“呀，日安。小夜子。”
鹤冈小夜子怔了一下。
“太宰……先生？”
“真高兴你还记得我。”他笑得深一些，朝这边走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太宰先生是来？”
“听说你在这边当老师，刚好工作完了，就顺路看看。”他把视线投向校园内，小夜子工作的是本地一所相当有名气的幼儿园，一眼望去，校舍干净整洁，庭院也布置得充满温情，“不错的学校呢。不带我进去看看？”
小夜子看了他一眼，还是点点头。
“这边。”
“东京的生活怎么样？”他们穿过挂满儿童画的走廊。“还不错。但是不太适合我。”她打开教室门，“请便吧。那边的椅子都可以坐的。”
太宰治跟在小夜子身后进门。那是个宽敞的房间，摆着几张低矮的小桌子，靠墙一面的架子上放满童书、画册、教学用的玩具。窗户大而宽敞，房间内溢满惹人喜爱的橘黄色阳光。“……是个好地方呢。”他这样说着，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他们在小圆桌前落座。小夜子为他倒了杯茶：“太宰先生现在在做什么？”
“嗯——你猜猜？”他端起杯子尝了一口，“啊、好喝。”
“……我看到过武装侦探社的报道。”
“那就别明知故问了嘛。”对方毫不惊讶地笑起来。
女生也笑了一下：“太宰先生，完全没变呢。”
非常不可思议的场景。
时隔多年，自己竟然会再度和这个人对话，还是以这样日常、随意、心平气和的方式。令人难以置信。
“你现在还在那条街上住吗？”
“已经搬出来了，现在一个人在这附近的公寓里租房子。父亲还在那边开店，不过也想走了。”
“听说那边人好像不多了呢。”
“算是吧。……他们新派来的管理人，不会处理夫妻琐事，不愿意打扫卫生，也没有耐心爬到树上去找猫，一旦被拜托帮忙就生气，结果跟大家关系都很差。”
闻言，青年笑了出来：“真严格。”
“我们要求可是很高的。”
“哈哈，是呢。”
“太宰先生现在怎么样？”武装侦探社那边好像也很不得了的样子。不管是黑还是白，这个人似乎总有搅起风暴的能力。
“嗯——怎么说呢，每天都有好喝的咖啡，能跟可爱的女招侍打招呼，还能欺负一下同事，最近又有新人加入——”他似乎总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除了至今没有美人愿意和我殉情以外，还是很好的。”
“这样。”
她望着青年虚实难辨的笑容，还是微笑起来。
“太好了。”
“当时我又拜访过那条街，听说你去东京上学，还以为不会再回来了呢。”
“……太宰先生说笑了。”她摇摇头，“总还是要回来的。”
青年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是吗。”
“嗯。……其实最初也有想过就留在那边。”
那时她甚至不愿意再回到这里。这座熟悉的城市，那条充满回忆的街道，放眼望去，满目疮痍。
“但是去了东京之后，时间一长，渐渐地就还是想回来了。……我是说，比起逃避的想法，回来的渴望还是更强一些。”女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角。太宰治微笑着点头：“我明白的。”
“……嗯。”
一杯茶转眼见底，青年笑着婉拒了再来一杯的提议：“原本就是来看看你，贪得无厌就不好了。”他站起身，“嗯，……有件事还是要说一下。”
“？”
“当年织田作的事。”绕了半天圈子，他们第一次步入正题，“小夜子，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吧。”
“……您打算告诉我吗？”
“嘛，怎么说呢，”他虚起眼睛，“其实本来和你是没有关系的，有些事情不知道会活得更轻松。不过，”小夜子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始终一无所知的话，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太残忍了吧。”
“……”
她垂下眼睛，露出思索的神情。片刻的沉默过后，女生重新抬头。
“没关系的。不用告诉我。”
“是吗？”
“嗯。”小夜子神色平静笃定，与多年前那个女孩别无二致，“织田作先生大概不愿意让我知道，那我就不想知道。”
“……我明白了。”
他一次收敛笑容。
“小夜子也是，完全没变呢。”
望着青年的神情，记忆忽然就回到了四年前。
得到织田作和孩子们都已经去世的消息后，小夜子几天内都没有再说过话。她在房间里待了很久，终于在某个清晨拉开房门，神色平淡地告诉父亲“我去上学”。此后几个月，她一直表现得冷静异常，只是平时言谈举止都透出深重的压抑感。女生仍和人打招呼，聊天，正常生活，但熟悉的邻里都察觉到，鹤冈的女儿好像在一天之中长大了很多。
父亲当然意识到了女儿的不对。“小夜子，你有好好哭过吗？”——当然没有。她在志向调查表上填写了东京的大学，每日泡在书堆里。冬季逐渐到来，女生忙于学习和工作，身体逐渐有些吃不消，原本就显小的面庞呈现瘦削之色，常给人以苍白感。可她仍是每日不知疲累般地忙着，做题，工作，听课。只要被无尽的忙碌淹没，就没有时间伤感，自然也没有时间绝望。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多。直到第二年的二月，她通过了第一次考试，即将前往东京参加第二次试验。临行前，女生去街上的杂货店内逛了一圈，看店的老婆婆知道她要考试，特地送了好多吃的：“多吃点，考试加油啊。”
“嗯，谢谢您。”
“哦对了，给你这个。”老人把手伸向旁边的盒子，抓出一大把糖果，塞进女生手里。是熟悉的蓝白色包装，塑料纸上的小女孩笑容灿烂。小夜子的手颤了颤。
“这边还有好多。……可能快到赏味期限了，不介意的话就收下吧。”他们家的花猫从桌子上跳下来，蹭了蹭小夜子的腿，“以前那个年轻人好像很喜欢这个味道，就多准备了一些，可惜了。”
“您是说……织田作先生吗？”时隔几个月，久违地提到这个名字，还是会感到退缩。
“诶诶。他经常来我们家买棒棒糖呢，每次路过都会专程进来买牛奶味的，就觉得他好像很喜欢这个。”他们家的花猫在这时抬头叫了几声，“我也很喜欢这个味道，虽然婆婆我已经不是说这种话的年纪了，但是怎么说呢——有种很安心的感觉呢。”
“……嗯。”
“小夜子要去东京了对吧。终于也要离开这条街啦。”老婆婆笑起来，“加油啊。”
“……谢谢您。”女生用微颤的手把棒棒糖紧紧捧住，“非常感谢您。”
那天下午，她独自坐在柜台后看店，边看书边不住地拆着包装纸吃糖。蓝白色的糖纸堆了一小叠，嘴里的甜味也已几近麻痹。从日中到日落。一支又一支。一支又一支。……一支又一支。
最后一支的味道也消散殆尽。小夜子把脸埋进手中，终于哭出声来。
此去经年。
她将青年送到门口，一片夕阳暮色中，小小的幼儿园静谧温柔。太宰治注意到女生伸手别过耳边的碎发，他弯起嘴角：“说起来，长发，又剪短了啊。”“……嗯。”小夜子下意识拢了拢头发，“很久以前就剪了，没有再留起来。”
“现在这样比较好看哦。很适合你。”
“……谢谢。”
“不客气。”他笑起来。
这时身边传来声音。“啊、小夜子老师——！”两人扭头看去，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一手拉着母亲，一手在冲这边打招呼。大概是和家人正好再度经过校园的学生吧。小夜子冲她点头，也轻轻微笑起来，挥了挥手。
太宰治扭头看她。
金色的夕阳下，女生的眼瞳映出有透明感的亮光。她嘴角弯起一点，再一点，摆手的动作轻巧又温柔。温和笃定的神情，平静认真的语调。泛着暖黄的轮廓。
——说起来织田作，你不觉得小夜子有点像你吗？
——嗯——气质？或者说语气？反正就是那一类的东西啦。
——既然哪边都是一样的，就去当个好人吧。去拯救弱者，守护孤儿。
真的还在这里。
它们、他们，还在这里啊。
“……太宰先生？怎么了？”
小夜子注意到他的神色，有些莫名。
“……不，没什么。”青年摇摇头，虚着眼睛笑起来，“我自己的事罢了。”
“……”女生看了他半晌，斟酌着开口，“太宰先生，还是变了呢。”
“是吗？”
“嗯。现在的太宰先生比较好。”
“哈哈，那还真是谢谢。”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两声，“小夜子也变了哦，更好的方向。彼此都——可以说，是多亏了某个人吧。”
“……嗯。”
——温柔善良的人真好。和他们在一起待久了，周围的人也会变得温柔善良。
这就是你留下的东西吗，织田作。
“那么，我该走了。”他在余晖中摆了摆手，依然是当年那个步履轻快的青年模样，“小夜子你要加油呀。”
女生怔了一下，而后也静静微笑起来。
“好。太宰先生也是。”
四年前那个哭到声嘶力竭的下午，她剪掉长发，前往东京考试。几周过去，学艺大的合格通知送到了家门前。
她终于离开父亲，独自前往东京求学。新的城市没有故人，女生只能自己摸索。可能是因为父亲多年的放养太过彻底，她对陌生环境的适应性强得可怕，一边打工一边上学，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给自己买一支棒棒糖来解决。曾经的阴郁在那场哭泣后逐渐消散，学会了如何微笑，终于能露出还算温柔的神情。
一晃四年。她过得很好，她必须过得很好。
已经都过去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再也无法回到的地方。支离破碎的愿望。很多很多的绝望。一旦真的度过那段日子，就已经淡化很多。因为失去了重要之物而出现的巨大空洞或许已再也无法弥补，可那正是重要之人曾经存在过、生活过的证据。透过空洞向过去回望，就不再感到漫无边际的悲哀，而开始怀恋那些美好的东西了。
这座城市仍然活在巨大的阴翳和平静中。他们所在的街道又有新的居民到来，也有老人仍未搬走，每个怀揣了秘密的人都仿佛普通人一般，平凡而平静地活着。这是他们多年来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重要的日常，重要的人，要用自己的全部来守护。
而青年留下的东西，确确实实还在这里。教训邻家孩子时一丝不苟的背影，从树上将猫抱下来时的云淡风轻的态度，将糖抛给自己时平静温和的神情。还有好多，好多好多。
它们现在，就在这里。
在自己心中闪闪发光。
——“照顾好自己。”
那是他最后留下的话。
所以她必须展露微笑，连同他们的份也一起，好好地、好好地长大，成人，生存下去才可以。
小夜子终于踏上回家的路。
先前的雨水天持续了几日，在这个下午终于偃旗息鼓，横滨的沿海路有非常好看的晚霞。下班后沿着主道走，就刚好能看到远方天际的一大片夕阳。空气里还泛着潮湿新鲜的水汽，云层是有透明感的薄红色，天空闪闪发亮。令人心生愉快的傍晚。
过去的场景在脑海中潮水般浮现出来。
一闪一闪的背景。
红发的青年。
回身望向自己时的神情。
故事的开端与无尽的终末。
她迎着夕阳微笑起来，朝前走去。
——直到跨越漫长岁月。
——直到他们各自行出万里，抵达时光的尽头而再度相会的那一天。
终
Drawer.
2017.10.26 00:20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BGM请手动点开
下一章后记，谢谢大家的阅读。
插入书签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