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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那个夏天过去，秋季到来，孩子们也适应了在这条街上的生活。
小夜子个头似乎终于不再长，但头发已可以低低扎成纤细漂亮的马尾辫。她仍看上去显小，却已不再会被人认错。偶尔去附近的店内串门，还被那家的老婆婆打趣：“小夜子也长大啦。”
——我早就长大了。她很想这么回答，却只点了点头，没作声。
可能是因为天气转凉，几场雨过后，树叶落得很快。街上显得萧索起来，邻居家的猫也不再那么喜欢跑到树上久居不下。织田作之助仍按时来，有时小夜子因为学校的活动很晚才归，进门就看见柜台上摆着一支蓝白包装的糖。啊。她会在心里这样后知后觉般应一声，分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收到其他礼物之后，大多是顺便带给孩子们、或是他们不太需要的小物件。小夜子都一一从青年手中接过，虽然算不上多，也大大小小攒了些。还有那只至今陪伴着自己的毛熊，深夜时躺在床上同它对视，那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怅然的欣喜就会再度浮现，让小夜子产生些许烦躁感。
无法分辨的情绪，终于越攒越多，郁结在心上，从此烙下了痕，难以消去了。
与小夜子最亲近的父亲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某个周末午后，男人在放下报纸休息的间隙，忽然看到自家女儿正出神般望着门外，那里行人寥寥，阳光灿然，——她的头发已经有些长度了，眼中流露出的，也分明是属于少女的、天真而谨慎的庄重感。不用细想，有什么答案已咕咚一声坠地。而发现这点的男人只是摇了摇头，又回身看自己的报纸去了。
他家的女儿也终于变成有模有样的小姑娘了。
这份莫名感在与织田作当面交锋时急剧加重了。青年每次到来，如果看到小夜子当班，总是习惯性地点头掏口袋，然后就是“要先生不在？”“那我等他回来。”“最近情况怎么样？”“这样。”“嗯。”——总是这几句话，永远是这几句话。小夜子仍然照常回答，却还是在青年转身研究书架后垂了垂眼睛，埋头读书。
破绽是在织田作不知第几次掏出糖时产生的——就在他放下给孩子们装东西的纸袋子，又将蓝白包装的糖果递给小夜子那一瞬间，女孩的神色以近乎显眼的速度暗了下去。
“怎么了？”
“……”
“最近，你好像都没什么精神。”青年神色淡淡，“发生了什么吗？”
“……没什么，”小夜子眨了眨眼，已经恢复成平日里那番波澜不惊的神情，“我好像有点吃腻牛奶味了。”
“这样。”他没有怀疑，只是又将棒棒糖揣回口袋里。
小夜子的心中似乎也有什么“吧嗒”一声，随着蓝白包装袋上小女孩的笑脸沉了下去。
这还只是一个短暂的插曲。
新年到来的时候，小夜子去孩子们的房间帮忙布置，有些零碎的挂件太高，需要踩着凳子才能够到，她本来已经打算去找板凳，却看见年纪最小的咲乐拽住织田作：“我也要挂！”红发青年略一思索，背过身去，蹲下身子，小女孩这才露出笑容，骑到青年肩上，冲小夜子一伸手：“小夜子姐，那串星星！”她忙不迭递过去。
望着咲乐心满意足的样子，小夜子露出一点羡慕的神色：“……小孩子真好啊。”
还被人骑着肩的青年听到，轻轻看了她一眼：“你也还是个孩子吧。”
“……”
难得的微笑在诞生之前被人掐断了。
“……怎么了？”而始作俑者还像是不明白她一瞬的僵硬从何而来，自然地问着。
“……”
“小夜子？”
她垂下眼睛，摇头，再摇头，后退一步。“我去楼下给叔叔帮忙。”转身跑走了。
留下红发青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设乐终于挂好了喜爱的星星灯，用小手拍拍他：“我要下去啦。”“哦。”他小心地蹲下身，听见小女孩疑问的声音：“小夜子姐生我的气不见了吗？”“没有。”“那是织田作和小夜子姐吵架了吗？”“……大概没有吧。”“唔。”
咲乐露出思索的神情，然后认真拍了拍他：“要好好道歉。”
“？”他没想到自己有做错什么。
女孩一脸理直气壮：“小夜子姐好像生气了，织田作得好好道歉才行。”
他没立马答应，是幸介先带着真嗣跑了过来：“快看这个！——诶、小夜子姐呢？”“去楼下帮老爹了。”织田作回答四下张望的男孩。“这样。那织田作你等下哦——”他挥挥手又跑下楼去了，“小夜子姐——！看这个看这个！”
他们，已经关系这么好了啊。
“……”红发青年沉默，半晌，终于开口回答还站在身旁的咲乐，“好。我找机会和她道歉。”
小夜子自然无从得知这段对话的内容，所以当新年聚餐过半，青年忽然朝自己抛过来一支糖果时，她忽然就坠进了烦恼被人打断的迷茫状态。女孩怔怔低头，看向那支轻而硬质的、砸在手心有些发疼的糖果——是紫色的。葡萄味。
“……？”
“你说有点吃腻牛奶味了，所以就换了一个。”青年神色认真。
“……诶。”
她有些愣怔。
“但是、怎么突然？”
“啊啊，那是……”织田作平淡的口气中罕见带了点斟酌，“道歉的赔礼。”
“道什么歉？”
“我说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话吧。为此的道歉。”
“……”她虚起眼睛，“织田作先生。”
“？”
“也就是说，你其实完全没明白我为什么生气、是吧。”
“……”
“……”
相顾无言。青年还是开口。
“但是，为你带来了不快这点是事实。既然这样，就还是需要道歉的。收下吧。”
“……”
她半晌没有回话，良久，握住那支棒棒糖：“织田作先生，真是……”
笨拙的人。
但是，非常温柔。
他大概是不会明白、也不需要明白自己的不满因起何处吧，但那也无所谓了——莫名而模糊的情绪，杂乱不堪的阴云，在青年近乎单纯的坦然面前，都已变得不再具有鼓动性。真是服了。小夜子垂下眼睛，同时握紧了那支紫色包装的葡萄味糖果，吉祥物女孩的笑脸在塑料纸上扭曲变形起来。
新年结束后的某个休息日，织田作之助再度造访，那时小夜子主动叫住他：“织田作先生，……上次那个葡萄味的糖。”
“？”
她没有看他：“果然还是没有牛奶味好吃。”
“是吗。”
带有某种象征意义的对话。那之后，小夜子得到的棒棒糖又恢复了令人安心的蓝白色。父亲好像又感觉到什么，闲暇时观察女儿的样子，也只看到她安然地翻着手中的书，不再露出恍惚的神色。织田作之助还是偶尔到访，如常的问候，简单借一两本书。比起这家普通的书店，寄养着五个孩子的咖喱店更令他流连。
冬去春来，樱花开了又落，小夜子终于升上三年级，也教完了五个小孩子简单的招式。除却上学和看店，她最常做的就是去隔壁楼上陪小孩子们玩，一旦拳脚功夫学累了，他们就围着小夜子坐下，叫她读故事听。织田作就常常是在那时候上来的，在双子星从天际跌落海中、或是夜鹰一次次飞向云端之间*，他会悄无声息地靠在墙边，听女生慢慢地、慢慢地把故事读完。
然后，就在小夜子“啪”一声合上书的同时，青年会站起身来，静静唤道：“老爹要开饭了。下去吧。”
小孩子们欢呼一声，纷纷跑下楼，青年却朝留在原地的小夜子走去，同她一起收拾散了一地的画册、书籍、蜡笔。最后才在孩子们的呼唤中下楼去。那样的日子。
日复一日。
唯一让她有点介意的波澜，是在入春后没多久的某个傍晚，书店内迎来了不太熟悉的客人。他似乎是刚好途径这条街，又看到了坐在门口的小夜子，就脚步轻快地停下问候：“日安~”
女生抬起头：“……太宰先生？日安。”“嗯嗯，你一个人？”“是的。……您是来找织田作先生？”“不是哦，只是正好路过。”“这样啊……”她拿捏不准对方的想法，只好斟酌着应答。
青年打量着她，忽然微微倾身，笑起来：“长发，很好看呢。”
“诶？”小夜子怔了一下，“那个、谢谢。”
“不客气。”他笑得有些揶揄，“看起来好像已经漂亮地长大了呢。”
“……”她察觉到微妙，抬头看对方：“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
太宰治耸了耸肩，重新站起身。
“说起来，我听说织田作收养了五个孩子，是在隔壁吗？”
“……”
“哦呀，不用那么警戒也可以的，我又不会对他们做什么。”
“……是那样。”
“是吗。”他扭头望向长街尽头，颇含兴味地拖长了音，“织田作果然，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啊。”
“……”她垂下眼睛，没有回话。
“隐藏实力，绝不杀人，甚至收养了孤儿——说他是黑手党的话，也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吧。”仿佛是故意说给人听的感慨。见小夜子仍然没有反应，太宰治眯起眼睛，笑起来，“说起来，小夜子，你知道织田作的能力吗？”
“……？”
“哦呀，你不知道呢。”
小夜子从他轻快的语气中感到了冒犯，因而微皱起眉：“那有什么问题吗。我们只是一般民众。”
“别生气嘛。”他笑得眉眼弯弯，“那就悄悄告诉你吧——”
“不用了。”
“？”
“织田作先生没有说过。”她神色平静地同青年对视，“那我就不想知道。”
“……”
闻言，太宰收敛了笑容。
“是吗。”他再度望向长街尽头，有邻家的孩子在路边跑跑闹闹。云霞旖旎，暗红的天际洒下片片金色。那景色很美，也很适合他。小夜子无端地想。
“——”
这件事之后又被她忽然想起，是在同红发青年一道收拾房间的时候。当时家里正在大规模清理仓库的囤书，前来询问近况的织田作之助就留下帮忙。小夜子的房间里还有一排巨大的书架，放着很多自己一直未收拾的老书，他们便决定从那里做起。是在翻动底下的置物柜时，红发青年搬开压在最上方的一摞书，发现底下是个盒子。
小夜子注意到他的动作：“啊，那是……”
织田作的手停下，抬头看向女生。
“嗯……那个盒子放着就好，不要动了。”
“这样。”他把盒子放在一边的地上，里面的东西微微磕出声响。叮铃。
他们都沉默下去。
“说起来……织田作先生。”还是小夜子先打破寂静，“之前我遇到太宰先生了。”“是吗。”“嗯，他跟我说起来，织田作先生有绝不杀人的信条、这样。”“嗯。”“……太宰先生还说你有很厉害的能力，”女生的手顿住，她看向青年，“但是从来没听织田作先生说起过。”
“……”
“……”
令人紧张的寂静持续了半晌，红发青年才带着思索的神色开口：“说起来，你不知道啊。”
“……我该知道吗？”
“不，之前你应该见过了。”
“是、是吗？”“啊、这样，忘记说了吗。”织田作神色淡然，“我的异能力——天衣无缝，简单来说，可以预测五六秒左右的未来。以前龙头战争的时候，把你从巷战带出来那次，我以为你就知道了。”
“诶、”记忆一下子回到两年前，她在枪声与烟火被人拽住的时刻。那个时候，她大概是被救了吧。“这样……”她为自己的无知而有些低落，“织田作先生，果然很厉害呢。”
青年把书搭成一摞：“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
他站起身：“这个盒子，”叮铃哐啷的撞击声，“给你放上去了。”
“啊、好。”
两人各抱着一摞书，打算前往仓库。带上门之前，织田作之助问她：“这条街的生活怎么样？”
“？”
“还需要备枪吗？”
她怔了一下。青年果然听出了弹壳的磕碰声。“托织田作先生的福，已经不需要那种东西了。”
战争结束后的那年，局势动荡，人心惶惶，刚刚来到这条街上的自己也从父亲那里拿到了一把枪。此后数年，她都枕着冰冷的手|枪入眠。直到多年后，战后修复初步完成，人们恢复正常有序的生活，书店的营业额终于有起色，港口黑手党为他们的街道派来一位新的管理人。从那时开始。
“是吗。”
红发青年没有再回话。
他们再也没有讨论类似的话题，所谓异能、争斗，毕竟离小夜子还是太过遥远。织田作在近夏的时候问起她暑期的行程，小夜子告诉他，除了看店的工作之外，她还在附近的儿童馆内找了份假期的兼职。“怎么想到去那里？”“之前遇到了隔壁的婆婆，跟我提起来那边在招人，就去试试了。还不知道会不会被选上。”
青年看都没看她：“你的话，应该没问题的吧。”
“……嗯。”
“不过说起来，三年级的暑假，不备考也没关系吗。”
“在儿童馆里清闲的时候就可以做题，没问题的。”而且她成绩并不差。
“这样。”织田作之助很少问起她学习方面的事，也就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
没过几天，小夜子收到了儿童馆兼职录用的通知。夏季匆匆到来，她背起大本的卷子和习题，前往工作地点。儿童馆的工作人员不多，大都亲和友善，很好相处。每天来这里的孩子人数也都差不多固定，没过几天，小夜子已经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当然不乏顽劣的小男孩，她也一并耐心对待。有些实在胆大，和她顶撞起来，女生也只是神色淡然地教训几句，从不生气。这样的时刻，就会想起隔壁楼上的五个小家伙——也不知道在自己工作期间，他们过得还好吗。
织田作之助直到被孩子们问及才想起小夜子的缺席。“织田作，小夜子姐这两天去哪儿了？”他抱着玩具的手顿了顿：“去儿童馆兼职了。”“啊？”“儿童馆？”“那是什么？”小孩子们于是七嘴八舌地问起来，他想了想：“帮工作繁忙的家属在假期照看小孩子的地方。”“诶——那算什么啊——”“我也想去儿童馆！”“我也要去！”“还有我！”
他沉默着看了小孩子们一圈：“小夜子工作很忙。”
“……切。”
幸介嘟着嘴抱怨了一声，转身去玩自己的东西了。其他的小孩子们这才止住叫嚷，纷纷散开。
他望着小家伙们闷闷不乐的神情，陷入思索。
过了几天，织田作之助绕道去了一趟儿童馆。
离他管辖的街并不远，过两个路口就能到。这座儿童馆规模不大，来访者似乎也不多，但仍窗明几净，收拾仔细。门口的工作人员非常友善。他在柜台登记过来访者，没走几步，一眼就看到了工作中的小夜子。女生穿着粉色的兔子图案围裙，长发低低挽成一束，正在小矮桌前陪几个孩子画画。她似乎正耐心教着某个图形，也握一支蜡笔在画，神色温和专注。其他小孩就围在她身边，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笔下。
那样漫长的光景。
——“太宰。”“？”“我的能力的事情，是你和小夜子说的吧。”“嗯嗯，怎么了？”“……没什么。”“别生气嘛，而且她拒绝了我的提议，没有从我这里知道哦？”“那是两码事。”“诶——”
小夜子画好了一张纸，轻轻拿起来，又站起身，手把手地教他们每个人。俯下身时，一绺未扎紧的长发从女生侧颊滑落，她伸手把碎发别至耳后。
——“嘛，反正我本来就没打算真的告诉她，只是试探着问了两句而已啦。”“是吗。”“是哟，说起来织田作，你不觉得小夜子有点像你吗？——虽然其实完全不一样就是了。”“怎么说？”“嗯——气质？或者说语气？反正就是那一类的东西啦。而且啊——”
小孩子们也接二连三地画好了作品，相互比拼着展示起来。小夜子被团团围住，面前多了好几只小手，抢着让她看自己的作品。女生并不急躁，只是耐心地一一接过。
就在这时，仿佛感觉到了视线般，她抬起头，看见了站在角落的织田作。
——“那孩子，好像相当尊敬你呢。……不、不该说是尊敬吗。”
四目相对。
小夜子因微诧而怔住。短暂的不解与微不可察的喜悦。她终于轻轻冲青年点头。
——“她好像，很喜欢你呢。”
红发青年也静静点头。
确实。
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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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凌晨把全文写完了，今天提前更新一下。
织田作生日快乐。
*童话故事：宫泽贤治的《双子星》和《夜鹰之星》，都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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