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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他们从二人组变成三人组，是在第二年的春天。
坂口安吾是跟着其余两人出现的。他们好像是要一同上附近的酒馆去，日暮将近，行人寥寥，以太宰治带头的三人组显得有些惹眼。途径鹤冈家的小书店，织田作之助停了下来。
小夜子正在核对账簿，见到客人，她放下手中的笔。“日安。”“嗯。”红发青年点了点头，递出什么，“还一下书。”
女孩从他手中接过，是厚实的古本，封面有些磨损。青年隔三差五就会借走这本书，可他永远只读上部，不读下部。小夜子觉得莫名，却从未问出口。“……弄好了。”“嗯，谢谢。”
抬头的时候，瞥见太宰治正和身旁的同伴说着什么，像是在解释情况。小夜子顺势移过视线，瞧见一位颇有学者风范的圆眼镜青年。对方敏锐地回视过来，四目相对，女孩率先点了点头。
坂口安吾怔了一下，也礼貌性地点头示意。
那是他们三人为数不多的、一起行动的时候。那之后的很多个日子，小夜子都曾经在傍晚时分遇到路过的织田作之助，他正打算前往下一条街的酒吧赴约。明明横滨的骚乱还在继续，却还有空聚在一块儿喝酒，真悠哉啊。她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二月就这样过去了。三月份，四月份，五月份。雨水逐渐多起来，路过厂区附近时，火|药和血味都是带着潮气的。小夜子也逐渐习惯了织田作之助到来时一身的铁锈味，他们好像都习惯了。
记不清究竟是在五月的第几个星期，一个阳光很好的周末午后，她代替出门的父亲看店，却一不小心趴在柜台上，就着过于舒适的阳光陷入浅眠。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那人推了推她的肩膀，力道不重，能感受到手掌的温热。女孩应声睁眼，映入视野的，是红发青年神色淡漠的面孔。
她揉了揉眼睛，开口时还带着睡意：“……日安。织田先生。”
“日安。”
“……今天|衣服是干净的呢。”而且没有血的味道。
青年怔了一下：“你不知道吗？”
“什么？”
“战争结束了。”
“……啊。”她反应过来情况，声音里带着后知后觉的怔然，“这样。太好了。”
“嗯。”
那年的五月，被称为“龙头战争”的、长达近一年的横滨骚乱，终于落下了帷幕。
“说起来，”织田低头看她，“头发，变长了啊。”
小夜子一怔，下意识伸手拢了拢散发。自被太宰治认成小孩子以来的那个月，她就再没剪过头发了，现在短发已经长到了齐肩的长度。周围的人对此一直没说什么，现在被青年这样当面指出，她竟忽然有几分不好意思：“嗯……想留长了。”
织田没有做更多评论。他又在店内转了一圈，带走几本书。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青年走的时候，天边已露出灿烂的云霞，是有透明感的薄红色。望着那片涨潮般浮向店门口的红色夕照，有种莫名的情绪忽然包围了小夜子，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那样的感觉了——带着一点欣喜，一点雀跃，一点凭空而生的期待。连她自己都不明缘由。
“明天，织田先生又要像居民委员会的老婆婆一样工作了呢。”那天晚上，她这样和父亲讲道。
“……怎么感觉这话充满恶意啊。”
“错觉。”
她原本预想会在之后某个下午再度偶遇，却没料到那么快又能和青年见面——第二天清晨，红发青年敲开了他们家的门，身后站着五个身高各异的孩子。个子最高的还打着绷带，神色戒备。织田作之助和父女俩解释道，这是在龙头战争中失去了家的孩子，现在处于被青年收养的状态，之后他们会住在书店旁边的咖喱店二楼，日常生活想请父女俩多帮忙招呼一下。
“这个是幸介，”他示意身后最年长的男孩，小孩子姿势僵硬地行了个礼，“那边依次是克巳、优、真嗣、咲乐。”
父亲爽快地答应下来，小夜子也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织田先生，明明是黑手党，还会干这种事呢。”过后，她和青年这样讲道。
“有什么不对吗？”
“……”她沉默，摇头，“是很好的事情。”
奇怪的家伙。虽然一开始还会有些这样的感慨，但事到如今，小夜子早已习惯了织田作之助的种种行为。这个人和其他黑手党有某种本质上的区别，那可能是熔铸于血液之中的、根深蒂固的东西。她和父亲都这样察觉到了，但也都心照不宣。这是这条街上独有的、维持日常的生活方式。
织田作之助开始带着一些给小孩子的东西来了。他时常抱着纸箱走街串巷，里面塞满了画册、注满假名的童书、玩具、零食。路过鹤冈家的书店前，还会随手留下一支牛奶味的棒棒糖。小夜子全都一并收下。很长一段时间，只要看到自家女儿又叼着棒棒糖看书，父亲就知道织田来过了。
“说起来，小夜子。”
“？”
“前几天，幸介和要先生发生什么了吗？”红发青年怀中抱着一只棕熊玩偶，使得他看起来有几分滑稽，“刚才和那家伙提起来的时候，他语气有点不对。”
“……？”她盯着那只毛熊看了几秒，这才回神，“啊。是昨天上午吗。”
名叫幸介的男孩因为年纪最大，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孩子们的小头领。但可能是人生地不熟，加上先前的创伤还未消退，男孩待人仍言语带刺，十分警戒。他好像对织田有某种奇怪的崇敬，小夜子曾经听到过他缠着咖喱店大叔学打架，并且扬言要当黑手党。这天早上他的话刚好被父亲听见，男人有点烦，就教训了两句，结果被气势汹汹回嘴了。于是——
“……就打了一架。”小夜子言简意赅。
“这样。给你们添麻烦了。”织田会意，想必他也猜到了战果，“之后我会和他谈谈。”
“没什么。我父亲也是，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和小孩子计较，给幸介君添麻烦了。”她忆起男人当时满脸嫌弃的神色，“我说小子，别看大叔我少了条腿，对付你这种小毛孩还是绰绰有余的啊”——他是这么说的。
“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她想了想，还是这样告诉青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啊啊，谢谢。”
织田看起来神色轻松了些。
“还有，这个。”
他把怀里那只玩偶递到小夜子面前，女孩和那双泛着光的塑料石眼睛四目相对：“……？”
“咲乐好像不太喜欢熊，也不好就这么丢了。”
“……”小夜子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伸手轻轻接过。毛熊的触感很好，抱在怀里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让向来对这类玩偶不感兴趣的女孩也忍不住埋了埋脸，“那……我收下了。谢谢织田先生。”
礼物是收了不少，当然也回礼性地帮忙收拾过屋子。织田作之助工作中不在的时候，就由小夜子和咖喱店的大叔负责。把原本积灰多年的角落彻底清扫，贴上颜色亮堂的壁纸，又在地上垫了海绵垫。这些日子里，托别人帮忙找的上下铺小床也运了回来。小夜子原本也想帮忙搬运，却被织田制止，只好坐在一边看他忙上忙下。
五个小孩子不爱同生人讲话，和他们的监护人倒是格外亲昵。一直“织田作”“织田作”地叫来叫去，满屋子都是欢快的喊声。小夜子就坐在小板凳上，翻看织田给他们带来的图画册和童书。
过了一会儿，安完床板的红发青年走过来：“不好意思，很无聊吧。”
“嗯？”她松开叼在嘴里的棒棒糖，“没有，书很有趣。”是真的，童话书读起来没有压力，轻松愉快。
“是吗，那就好。”织田好像有些放下心来，打算继续回去工作。
小夜子叫住他：“啊、说起来……”
“怎么？”
“……他们，直接叫你织田作啊。”
“？”红发青年怔了一下，“有什么不对的吗？”
“没……”
“……”他像是不明白女孩的疑问根出何源，半晌才答道，“那么，你也这样叫好了。”
“诶？”
“织田作。其他的什么也可以。”
“不、我就——”她讲到一半鼓了鼓嘴，重新叼住棒棒糖，说话时嘟嘟囔囔的，“……那，织田作先生。”
“嗯。”
见小夜子不再说话，青年这才点了点头，重新回到笑闹着的孩子们中间。
有他在的时候是这样，而一旦织田作不在，这间屋子就好像又变冷清了。
鹤冈小夜子从不是多话的性格。她只会带着收到的东西上楼开门，和五个小孩子一一打招呼，然后按部就班地开始收拾。小家伙们对于这个外来的访客仍持观望态度，尤其是幸介，似乎仍对上次父亲和他打架的事耿耿于怀——不，估计只有他自己认为那是场男子汉的决斗，事实上不过是单方面被揍而已。
这样的观望维持了一周左右。工作日的最后一天下午，小夜子为五个孩子整理新房间的床铺，她沉默地掖好床单，隐约听到身后的角落里传来孩子们窸窸窣窣的交流声。然后就在她为咲乐铺开最后一张床单时，有小小的人影忽然从身后闪现——
一记扫腿。轻轻晃开。挣脱试图逮住自己的那只纤细手腕。反手将对方扭住。闪过来自另一个方向的肘击。单手捉住。
看着不断扭胳膊、试图挣脱的幸介，小夜子神色冷静：“怎么了？”
另一个男孩赶紧开脱：“都是幸介带头！这家伙说要试一下你，所以就让我们——”“闭嘴啦！”被恼怒的作俑者打断了。小夜子听明白原委，这才放开他们。
她站起身。
“姿势太差。”
“哈？”
“而且，很自不量力。”她罕见说这么多话，在场的小孩都睁大了眼睛，“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就不要用扫腿。而且一看就不会有用的，身高差太大。……还有克巳，时机把握得不好。”她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小家伙们，“两个人都是，动作很灵活，但是基础太差，力量跟不上。”
“……”
“……”
小夜子说完了，估摸着小孩们一时半会不敢再继续打扰她，就打算转身继续铺床。虽然她只是受父亲简单指导过，但对付几个未经训练的小孩子，毕竟还是绰绰有余。
“……喂。”半晌，幸介却又开口了。她没回身。
“我说喂。”
还是没动，看都没看一眼。
“……小夜子。”
这下终于看过来了：“？”
“你刚才说，没经过训练就不要用是吧。”男孩原本一直低着头，说到这里，却忽然仰脸盯住她，眼中一闪一闪，“那就教我们吧，刚才那个。”
“嗯？”这回轮到小夜子怔住，“你说，教你们？”
五个小孩子都使劲点头。
“……有那么想当黑手党？”
还是点头。
“为什么？”
“因为，变强之后就可以保护大家。”
“……”她端着手，沉思半晌，“好吧，但是有一个要求。”
“什么？”
“以后都要叫我的名字。我是小夜子，不叫喂。”
“……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男孩似乎有点脸红。
“那，说好啦！”片刻的赧然过后，他背过手，理直气壮笑起来，“等我长得比小夜子高了，绝对立马打倒你！”
“嗯。我等着。”
仿佛忽然一就变成了他们的同伴。织田作再次到访时，惊讶地发现小夜子已经和孩子们打成了一片。他在挂装饰灯时想起来这件事，低头问女孩：“你和他们几个关系变好了啊。发生什么了吗？”小夜子帮他递过一串星星形状的小灯：“嗯。……就是教了他们几招简单的近身格斗。”“……这样。”他好像不太惊讶，“幸介好像挺喜欢你的。”“是吗？”“嗯。”“……唔。”她有些腼腆地抿了抿嘴角，“是的话就好了。”
又过了几周，夏天到来的时候，小孩子们的房间也终于收拾好了。
“说起来，小夜子。”“？”“今天晚上，老爹他打算办个小欢迎会。”织田作把最后一点东西收进箱子，“要来吗？”
“欢迎会、是指……？”
“给孩子们的。算是庆祝新家落成吧。”
距离他们来这条街的那天已经过去一个月。不管之前的骚乱给这几个孩子留下了怎样不可治愈的创伤，但小夜子也清楚地看到，属于这条街的气息已经开始在他们身上生根发芽。
“……好。我会来的。”
那晚天气很好，云层转眼被夜风吹散，能望见星辰。小夜子早到了一些，帮咖喱店的大叔准备晚饭。她负责摆好咖喱火锅的食材，大叔也干劲满满地准备了底料，说那是自己最拿手的配方。父亲后来也到了，提着几罐酒叮铃哐啷上台阶，一见面就和大叔开始畅饮。明明就住在隔壁，却搞得好像几年没见一样——他们可能确实是很久没这样喝过酒了。
小孩子们吃饱喝足后就闲不下来，你追我赶地在房间内打闹。幸介好像溜过去和父亲悄悄道了个歉，男人酒兴正浓，使劲揉了他的头发一把，瞧见这一幕的其他孩子非常给面子地哈哈大笑，于是就又鸡飞狗跳地追赶了起来。
小夜子坐在窗边看着五个小家伙玩，忍不住同走过来的人感慨：“真热闹啊。”
“啊啊。”织田作之助在她身旁落座，顺手递过一支蓝白包装的糖果，是牛奶味。窗台很大，高度又刚好够人轻松地坐上去。房间里充溢着咖喱火锅的香味和打闹声，而身后就是寂静温柔的夜。那样安静的时刻。
“大家，已经感情很好了呢。”聚成一团的小孩子们像是发现了他们的缺席，冲小夜子这边使劲招手，女孩摇摇头。
“……也许吧。”织田作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先玩，“其实最开始还有些不放心。”
她看向他：“所以我不是说了吗。”
“？”
“‘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
“……”
青年露出一瞬回想的表情，而后神色逐渐柔和下来。
“……是呢。”
他望向房间那边，出神般凝视着孩子们打闹的身姿。那些小小的影子化成几点跃动的星火，倒映在青年眼中，闪闪发光，“那个时候，说了那样的话，谢谢。”
“……”
为什么突然道谢呢。
又为什么、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眼神呢。
小夜子没有问出来。她知道自己不能问、也不该问，只能压下无数涌上心头的话语，将目光放到更远的地方——在房间的另一边，父亲正和咖喱店的大叔插科打诨，女孩摇了摇头：“……没什么。因为我也是那样过来的。”
“？”
小夜子感觉到织田作回头看她：“我父亲他和叔叔一样，也是退伍的士兵。只不过因为腿伤先一步离开战场了。”这些青年都早已知道，但他仍不做声地听着，“战争结束没多久，父亲从战争孤儿的收容所接走了我。当时大概七八岁吧。”她说着抿了抿嘴角，“虽然和幸介差不多大，但当时的性格比他差多了，让父亲头疼了好一阵子。”
“……这样。”
“但是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家人的死，倒塌的房屋，燃烧的城镇，战火纷飞的故乡——已经好像上辈子那样遥远了，闭上眼睛，首先浮现出来的全是书店闲散的午后，是青年抛给自己糖果时平静而温和的神情，“所以幸介他们也一定、会好起来的吧。”
会蹦蹦跳跳地上学，结识许多新朋友，会长高，会读书，会打架，会好好地、好好地长大。
大家，都会变得幸福起来吧。
“……”
一瞬间的安静。
“是呢。”良久，红发青年几乎微不可察地笑起来，“会的吧。”
小夜子看向他，有什么脆弱的东西在她内心碎开，落了一地璀璨的光。
夜色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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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之前给大家剧透撒刀，被骂丧心病狂了，其实没看过文野黑时的话完全感觉不到哪里扎心吧23333
所以建议没看过的朋友，看完全文再回来读一遍（你
我真的下手超温柔的，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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