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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应该是从连阴雨的最后一天开始的。
小夜子记得很清楚。雨水天持续了几日，终于偃旗息鼓的那个下午，她所住的街道有非常好看的晚霞。放学路上沿着主道走，就刚好能看到远处楼群之间的一大片夕阳。空气里还泛着潮湿新鲜的水汽，云层是有透明感的薄红色，天空闪闪发亮。令人心生愉快的傍晚。
就在那片一闪一闪的背景里，她看到了那个人。
是个红发的青年。面容年轻，神色却老气横秋。他以端详的神色站在鹤冈家门前，迟迟不动。小夜子掏钥匙的动作停下了：“请问有什么事吗？”
青年看过来：“啊啊、不好意思。”他听出小夜子的主人口气，“这里不营业吗？”
“现在开始就是营业中。”
她淡淡答道，摸出钥匙开门。两层楼的小房子，一楼是书店门面，书架一直撑到天花板，书挤得满满，以至光线困塞，行动不便。小夜子娴熟地搁下书包，站进柜台：“请便吧。有什么要找的都可以问我。”
青年却只是四下打量着，没有动作：“你父亲不在吗？”
“父亲出去进货了，天黑之前会回来的。找他有事情？”
点了点头：“我等他回来吧。”
见客人转身去打量书架，小夜子也不再管他，摊开练习薄写作业。天色转暗，透明的红色夕照从门前退潮般渐渐远去。眼见阳光已不再够给书店照明，女孩开了灯。背过身去的红发青年似乎正在琢磨角落里的一套文集，过了半晌，小夜子听见他询问：“可以坐在这边吗？”
“请便。”她仍低头看着练习薄。
天要黑了。
这里不属于商业街，过了放学的时间，路上自然安静下来。整个店内只有小夜子在草稿纸上写写划划的响动，以及微不可闻的翻书声。她在转身拿书时打量了一眼阅读中的青年，对方并没有注意到女孩的视线，神色专注，手指轻轻摩挲着捻起来那一页的书角，好像已经完全忘记本来的目的。
奇怪的家伙。小夜子这样想道，收回视线。
天终于黑下来了。父亲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她注意到青年看了看表：“不好意思，我再去催父亲一声。”“不，没事，可能是工作比较多。那我改天再来拜访吧。”青年站起身，将凳子放回原位，“麻烦你跟他说一声。”
“没什么。”
“另外，——”他冲女孩示意手中仍未放下的书，“这里的书提供租借吗？”
小夜子点点头：“那本的话是可以的。”
简单为青年办好借书，趁机记住了他的名字——织田作之助。姓氏好短，名字很长。手写字很认真。小夜子收起登记卡，把书递给他：“只要这本吗？下部就在旁边放着。”
“不，这本就好。谢谢。”
“嗯。那织田先生路上小心。”
“啊啊，——”
“小夜子。”
“——小夜子。”他似乎轻笑了一下，“下次见。”
不知为何，一瞬间，对于父亲晚归这件事，她忽然萌生出几分庆幸。
名为织田作之助的青年还没离开多久，父亲就回来了。果然，这就是男人早上同自己交代过的“黑手党那边负责管这条街的年轻人”。“他跟你说什么了没有？”“没。”“没有讲收钱啊问问情况之类的？”“没。”……只是看了会儿书而已。“这样……那还真是稀奇呢，话少得和小夜子一样。”“才没有。”“啊哈哈哈……吃完饭了没有？”关于来访者的话题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滑走了。
那之后的一个周末，鹤冈小夜子再次见到了织田作之助。就在她从二楼仓库抱着书箱往下走的时候，听到父亲热络的招呼声：“哦、小夜子，正好织田君过来了哦。”她将脑袋探出挡住脸的纸箱，吃力地点了点头：“日安，织田先生。”
红发青年也点了点头，走过几步，从刚下楼梯的女孩手中接过纸箱。“放在哪里？”“啊……放在那边地上就好，谢谢。”她微诧的语气中带了几分不好意思。搬过梯子，一边整理书架一边听父亲和织田的闲聊，小夜子得知青年是来惯例收保护费的。这一条的街上大大小小的人家都受着港口黑手党的荫庇，负责管理的织田虽然只是最底层成员，却也得到了不小的尊重。
所谓最底层成员，是做什么的呢。
想象中，和黑手党有关的大都是些隐秘血腥的东西。可联想到织田作之助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却忽然又没了推测的底气。小夜子没有问过织田本人，直到某天放学，路过附近一家杂货铺，忽然看见门口站着两个小男孩，耷着脑袋，像在挨训。而红发青年正站在他俩面前说些什么。
她有些诧异，站定脚步听了一会儿，发现是这两个孩子在店内打架，弄坏了不少东西。而说教中的织田作之助——真的，就只是在说教而已。内容正派，神态严肃，认真异常。明明平时话很少，这种时候却台词很多了。
不一会儿青年说完，回身就瞧见了神色复杂的小夜子：“刚回来？”
“嗯。”女孩看了两个跑走的小家伙一眼，“织田先生，难不成港口黑手党还会在新年的时候站在街上派发糖果吗？”
“嗯？不，这个倒是没有。”
……居然没有吐槽。
一种混合着疲惫的无力感打消了她继续玩笑下去的冲动。“那我先走了。织田先生工作加油。”“嗯。路上小心。”
这样的事情还发生过许多次。比如隔着几间屋都能听到的夫妻吵架，乒乒乓乓砸了半天之后，出现了红发青年的调解身影；又像是有迷路的小孩子站在路边哇哇大哭，结果被工作中正好看到的青年领走了。非要说有什么实质性的成果，大概就是这一带的便利店差点被抢劫那次，作案者被狠狠教训了一顿吧。
横滨乃是非之地，每个当地人都心知肚明。但他们还是以自己的方式普通而悠闲地生活着。在小夜子升上高中的那个春天，某个午后趿着拖鞋买东西，途径路边一棵辨不清种类的大树。远远就看见有什么不对，凑近一瞧果真如此：“织田先生……？”
“哦，小夜子吗。”
不，为什么是这种普通的语气。“……在那种地方做什么呢？”
扶着树的主干、正半坐在枝杈间朝一只花猫伸手的红发青年神色冷静：“被杂货铺的老婆婆拜托帮忙了。这家伙好像经常跑到树上不下去。”
哈……
小夜子本来就是寡言的类型，这下更是连无奈的表情都懒得作。她刚想打个招呼离开，却又被青年唤住，抬头一看，蓬勃的绿意中忽然掉落出一点鲜艳的红——女孩下意识抬手接住：硬而轻的、砸在手里有些疼的棒棒糖。粉红色的包装纸上，有名的吉祥物女孩儿笑得灿烂异常。小夜子眨了眨眼。
“刚才那家的孩子送给我的。”织田这样解释，神色罕见有几分无奈，“给你比较好吧。”
她还是眨了眨眼：“……我更喜欢牛奶味的。”
“是吗？”
“嗯。但还是谢谢织田先生。”她将棒棒糖小心地揣进口袋。
那天晚上，小夜子一边含着水蜜桃味儿的糖果，一边和整理书籍的父亲聊天：“呐，爸爸。”“？”“织田先生的工作，感觉就像社区委员会的老婆婆一样呢。”“呜哇，小夜子你再嘴这么毒，织田君听到会伤心的哦？”“不会的吧。”那个人听到了，多半会思考几秒之后回答“这样吗”一类的。
父亲想了想，也跟着耸肩：“嘛，那也是多亏了织田君他们，这条街才这么和平呢。……但是话说到底，还是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了啊。黑手党再怎么说也不是干净的工作。”
“……嗯。”
她把抿成薄片的糖果一口咬碎。有点腻。
鹤冈小夜子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横滨某个地下组织的异能者突然去世，留下上千亿遗产等待分配。为了抢夺那笔财产，原本只在黑暗中活动的人们挑起争斗，终于演变成明面上的战争——尽管不明起因，可那个春天确实突然一下就在碎裂的水蜜桃味儿中结束了。离自己百米之遥的工厂区变为战场，枪声四起，终日不得安宁。有时吵闹的动静实在过大，她会半夜惊醒，隔着窗户，远远望见某个地方燃烧的红色火焰。织田作之助出现的频率大大降低了。他大多只在周末露面，偶尔工作日到访，身上也沾着浓重的血腥气，四邻都不再敢随意靠近。
大概是之前的日子实在太过平凡，让他们都忘记了红发青年的本职工作，而更习惯于站在路边教训犯错的小孩子之类的角色。鹤冈家所在的街道虽然没有沦为战场，却也算不上太平，小夜子仍正常地入学，上课，只不过需要绕更远的路。她也曾经碰到过织田作之助，青年总是行色匆匆，神情严肃，不方便搭话，她也就知趣地不打扰。
——只有一次，在女孩从邻近的街区回家时，不小心撞上了一批作战中的人。那里本来应该是安全区，战斗也完全是忽然触发的，还没反应过来，道路已支离破碎，小夜子跟着其他路人一起逃窜，但还是落进了攻击范围里，枪声交错，灰尘漫天，在几乎令人失聪的枪声中，她总觉得有什么就要从身后刺上来，却听见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嘭嘭”几响，有人拽住她的胳膊，闪进了旁边的小路里。
“……”青年呼出一口气，“真危险。”
惊魂未定的小夜子靠在墙上，扭头看他：“织田先生……？谢谢。”
“不，没什么。”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这一声道谢来得多么无知又轻浅。
“你是要回家吗？”
“嗯。”
“这样。”织田倾身看了看街上的情况，“我送你回去。走吧。”
“啊、……嗯。”还没回过神来，青年已经迈开脚步。小夜子慌忙追上去。他们绕小路前进，激烈的交战声逐渐朝身后退去。女孩注意到青年的衣服上还带着血污，根据他刚才的状态判断，估计都是别人的血。她垂下眼睛。
那天分别时，她叫住红发青年：“织田先生，今天真的谢谢你。”
“没什么。”
“还有就是……”小夜子不擅长提问，因而说得斟酌了些，“这场动乱，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平息？”
织田作之助看了她一眼。
“谁知道。”他还是那副平淡的神色，“但是，早晚会结束的吧。”
小夜子信了他的话。掰着指头一天天捱下去，日子倒也并没有那么难过。只是她所在的街道营业额有些下降，书店本来就是小本生意，不能指望赚多少钱。受到横滨的骚乱影响，连读书的人都变少了。
年末那个月，战争终于扩散到了他们隔壁的港区。枪战大多发生在废弃工厂之类的无人区域，但时间久了，流言传开，四下还是人心惶惶。她和父亲在吃晚饭时聊起来，男人不屑地一撇嘴：“现在街上那堆小混球根本就不行。要不是我这条腿没了，非得提上枪出门跟他们干两下不可。”
“大叔就别光说些漂亮话了。”
“呜啊，真伤人。”
除了必要的嘱托之外，父女俩对横滨骚乱的反应冷静得几乎异常。就这样在遍地狼藉中迎来了新年。年末的前几天惯例整理店铺，却意外看到了值班中的织田作之助，他旁边还跟着个人，似乎是同事。小夜子从梯子上跳下来：“织田先生日安。工作中？”
“嗯。”他点点头，被身旁的人抢白：“哦呀，织田作，这就是你经常去借书的那家店？”说话的人先一步踏进店内，叫女孩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皮相十分好看，但浑身漆黑，裹着绷带，令人生疑。他神色愉快地四下打量一番，又把视线定格在小夜子身上（她承认自己哆嗦了一下）：“呜哇——还有个可爱的孩子在呢。你好呀，小妹妹~”
她神色戒备，后退一步：“……高一生。”
“诶？！真的吗？！那就和我同年？……呜哇，但是明明不管怎么看都是可爱的女子国中生啊……”
“我可以报警吗，织田先生。”
小夜子确实有些显小，瘦削的短发加上略嫌苍白的娃娃脸，看上去有点类似病弱的小女孩——但那也是大部分长辈的评价，同龄人的错识并不令人高兴。一番鸡飞狗跳的解释过后，终于走到了相互自我介绍的环节。形象可疑的年轻人名叫太宰治。少年人的面孔，久经沙场般的气质。他没有介绍自己的工作，织田作之助也没说，小夜子就没有问。只知道这两人是关系不错的朋友——至少她没有再见过另一个人在织田身边吵吵闹闹过。
那天父亲刚巧不在，她一个人看店，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活神仙，又独自坐班到很晚。收拾一下门店后锁门上楼睡觉。好不容易沉沉睡去，半夜却忽然传来枪响，女孩被惊醒，小心翼翼地光着脚下楼打探情况。
还没走到门口，借着月光就看见门外有人，她停住脚步，不敢再乱动。
却听到那人敲了两下门，见没有回应，那端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我。织田。”
“……织田先生？”小夜子斟酌一下，还是轻轻开门，“怎么了？”
青年像是注意到她的戒备，放松语气：“没什么。今晚我得看着这条街。……你父亲还没回来？”她点头。“这样。……你先上去睡吧，我就在这里待着。”
小夜子沉默了一下。
“真的没关系吗？”
“没事。工作而已。”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掏了掏口袋。女孩听到塑料纸的声音，然后隔着一片黑暗，有什么东西被轻轻塞进自己手里。她有些诧异地抬头，模糊中似乎见到织田轻点下颔：“牛奶味的。”
“……大半夜吃糖会长胖。”
“你长胖一些会更好看。”他竟然认真回答了，“上楼去吧。晚安。”
“嗯。……织田先生晚安。”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借着月光扯开包装纸，吉祥物小女孩还是笑得那么灿烂。小夜子把糖含在嘴里，悄悄打量楼下站在街边守卫的红发青年。云动得很快，青年的身影在月光中时明时暗。她原本是想探出头去看看的，可不远处传来的枪响阻止了这个轻率的念头。离得非常近，说不定就是后面那条街。她只好垂下眼睛，躺回床上。
口中的棒棒糖还没有含多久，却被她不小心咬碎了。好硬。牙有点疼。
很久之后，小夜子才从父亲口中得知，那天夜里，他们附近的工厂区发生了严重的火拼事件。率先挑起事端的组织破坏规则，攻击范围被进一步扩大，导致周遭地区民宅受损。因为影响了一般民众的安全，听说甚至惊动了军警。而据父亲说，当时争斗也险些蔓延到这条街上，只是港口黑手党的人没有让他们那样做。
那时，她忽然想起来红发青年夜色中沉默的身影。以及那支牛奶味的棒棒糖。
确实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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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新年给居民发糖是山口组干的事。
FREETALK
本来想全文写完了再发，后来发现不发完全没人催着我写hhhh
其实也已经快写完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写短头发的姑娘。龙头战争背景设定诸多查考自小说，和动画场景可能有出入。
写的时候买了一大包不二家的牛奶棒棒糖来吃，牛奶味真好啊。
食用愉快w
11.27修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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