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尊返老还童以后

　　薛殳回过头，便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约摸十一二岁的少年，模样清秀，手里捧着一卷书，左半边脸上还沾着一点墨汁。

　　见锦娘瞪着自己，这孩子下意识往门槛那儿退了几步，却没站稳当，险些摔倒，幸好薛殳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锦娘见状，忙道，“晦儿，还不快谢谢道长？”

　　少年于是站稳身子，鹦鹉学舌般道，“谢谢道长。”

　　这个时候，薛殳才注意到，他的左脚似乎使不了力气，只松松垮垮地拖在地上，身子的大部分重量都靠一只右脚支撑着。

　　见薛殳一直望着这少年，锦娘的神色蓦然柔和下来，她微微俯身摸了摸少年的侧脸，道，“晦儿，娘亲近日身子欠安，不是故意凶你的。这书房先借娘亲用用，过会儿你再进来，行吗？”

　　少年点点头，就这么抱着书默不作声地出去了，还不忘替他母亲将门关好。

　　薛殳目送他离开，才扭头笑问，“这位小公子是？”

　　“是我的孩子，乳名徐晦，今年十二了。”

　　“小公子这腿……”

　　“幼时下人没看好，摔的，说到底也怪妾身不够仔细……”

　　锦娘叹息一声后，却话锋一转，又惶急不安道，“小道长，您既然能看到她，不知何时才能替我除去她啊？”

　　薛殳不答，只扫量了这屋子一眼。锦娘带他进的这间房书香四溢，案头前文房四宝一样不少，看得出来是用了心在布置。不消一会儿，他的视线落在了书案上的一方砚台上。那砚台造型别致，砚台的砚壁上竟还刻着两个字——齐徵。

　　他还记得，方才进来的少年叫徐晦。

　　这齐徵又是什么人？

　　“夫人莫急，鬼怪之物，都喜在子时前后出没，此时青天白日，又何必担心？”他双臂相环，不紧不慢道，“只是，请夫人允许贫道在绣庄内外走上一圈，查探一下风水，也好弄清楚她为何而来。”

　　话音刚落，锦娘的眉眼间便浮现出一抹纠结之色。

　　然而，犹疑片刻后，她终是勉强笑道，“那就麻烦道长了，只是这绣庄上下不少闲杂人等，只怕有些下人不知礼节会冲撞道长，便由妾身随着道长一起去吧。”

　　薛殳点点头，“也好。”

　　爱跟着就跟着呗，反正我要看的地方就算你找几百个人拦着我也是要看的。

　　他问了锦娘的卧房在何处，便同她往那个方向去了，走过一片空地，却不由停住了脚步。这里横七竖八地搭放着不少竹竿儿，主要是用来挂染布的，竹竿下自然是十几坛大染缸，放眼望去，姹紫嫣红，绚丽得让人一阵眼花缭乱。然而，让薛殳在意的却并非这些布料，而是此刻正在这些五颜六色的染布下“嬉戏打闹”的两个少年。一个少年略显富态，正将另一个身子骨瘦削的少年骑在身下。他的手上攥着一根木枝，嘴里叫着“驾”的时候，手也不停歇地将那木枝往身下少年的腿部抽，直抽得那少年额上青筋颤了两颤。

　　薛殳看到这一幕后，未等身旁的锦娘开口，便身影一移，径直飘到那富态少年身前，冷冷道：“下来！”

　　两个少年都被突然出现的他吓了一跳，徐晦下意识站起身，却忘了背上还坐着一个人，因此又被压得跪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另一个少年却已经被薛殳拎着衣领举到了半空。

　　“啊——啊——”那少年惊得大叫起来，不停甩腿想踢开这人，“你干什么？！娘！娘！快救我！他要杀我！快救我！”

　　锦娘也是看得心惊肉跳，连忙奔过来想要这道士放开自己的宝贝儿子，却见薛殳已经颇为自觉地将齐徵放到了地上，还顺手给这胖小子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锦娘：“……”这妖道到底是几个意思？

　　她站在一边惊疑不定地看着薛殳，却见他已经半蹲下身，把袖子里自己从郢州带来的酥糖一股脑倒了出来，挑了一些给了齐徵。这糖是苏州的孩子从不曾见过的，一时间好奇心大过了委屈，齐徵也不再哭闹了。见他安静下来，薛殳才伸手一指灰不溜秋的徐晦，对着齐徵温和地问道：“他是你弟弟吗？”

　　齐徵经过方才那一番惊吓，此时还没怎么回过神来，只下意识摇摇头。

　　薛殳恍然大悟般点点头，随后故意拖长音调道：“哦？那是——哥哥？”

　　齐徵嚼着糖的嘴巴立即一撇，不屑道，“我才没这样的哥哥捏！娘说他是讨债鬼丧门星，克死了亲娘……”听到这话，徐晦原本就躬着的身子缩得更厉害了。

　　“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薛殳正打算继续听下去，锦娘却已经冲上前来将齐徵搂了过来，强行捂住了他的嘴，随后又对着薛殳笑道，“小孩子不懂事，我平日里说的气话也尽往外头说！道长莫往心里去。”她自顾自地解释完，便将齐徵带到某个角落里，似乎是要数落一通。

　　眼见锦娘暂时离开，薛殳便趁机拉过徐晦，将剩下的酥糖全放到了他的手心里：“藏好，别被旁人看到了。”

　　徐晦惊讶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薛殳眼睛没抬，兀自问道，“你亲娘眉心是不是有颗红痣？”

　　徐晦满面讶然地抬起头，“你怎么……”说完他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捂住嘴巴。

　　“我懂了。”薛殳拍拍他的肩膀，站了起来。

　　他敛下眸中的情绪，再抬起头看向正走过来的锦娘时，俊朗的面上已经带上了一丝微笑。

　　锦娘让齐徵和徐晦二人先离开，随后才对他道，“道长久等，我已经将那孩子狠狠教训了一顿。”

　　薛殳颔首，想了想道，“夫人，冒昧问一句，贫道方才听贵公子的话……徐晦公子似乎不是您亲子？”

　　锦娘闻言似乎噎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后干笑道，“实不相瞒，他是妾身姐姐的孩子。只是妾身姐姐几年前便去世了，妾身怜惜这孩子孤苦无依，才将他接来了绣庄。”

　　听到这话，薛殳蓦然眉头一皱。锦娘见他皱眉，不由惊慌道，“可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了，如果是他想的那样，这个时间就对不上了。

　　然而，他也不想此时说些没有根据的话，因此只道，“没什么。”两人又在这绣庄上上下下逛了一圈后，待到夕阳西下时，锦娘将薛殳从后门送出了绣庄，临走时，这道士送了她一张写着乱七八糟符文的黄纸，让她今晚睡觉时贴在床头。锦娘如获至宝。

　　看着后院的木门慢慢合上了，薛殳却没有立即离开，他待在门前站了一会儿，随后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掌心向上微微一抬，不知从何处召来了一阵清风，吹得那湛蓝色的道袍翻飞如云，也将他整个人直接送上了墙头。

　　有锦娘在旁边，方才某些地方还是没能看个仔细，倒不如他自己再回去看一遍。

　　昏暗的柴房里，此时正坐着一个瘦弱的身影。徐晦清秀而稚嫩的面庞上仍然沾着点今天早上徐徵故意泼上去的墨汁，纵然他用井里的水反反复复洗了很多次，险些蹭掉一层皮，也没能彻底洗干净。

　　听说越贵的墨越难清洗，想必锦娘给她儿子买的是上好的墨吧。

　　日头渐沉，稀疏到可怜的光芒从小窗漏进，投射在他右手握着的那把剪刀上。这剪刀的刃反射出来他那一双深黑色的眼睛，此刻再不见半丝软弱服从，取而代之的是森冷的杀意。

　　咔嚓，咔嚓。

　　他的左手正攥着什么，此刻一剪刀下去，纸屑纷纷而落。

　　只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被什么声音惊动了一下，随即将手中的东西迅速藏到了柴堆后头。

　　紧接着，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徐晦惊疑不定地看向来人，他不是今日白天来这儿的道士吗？！

　　“咦？”薛殳也一惊，像是没想到柴房里这时候会有人。

　　不过只要里面的人不是锦娘都好办，于是他笑了几声，欲盖弥彰地道，“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他还记得临走时锦娘说下人已经把饭菜做好了要留他吃饭来着。怎么徐晦不去？

　　徐晦低着头，一边用手指绕着衣角，一边有些腼腆地道，“我就住在这里。”

　　薛殳霎时忘了词，过了一会儿心口处却猛的燃起一股无名火。

　　那锦娘还好意思说徐晦是她姐姐的孩子，有这么对姐姐的孩子的吗？！

　　“吃饭了吗？”

　　他上前要拉这少年的衣袖。只是，见他伸手过来，徐晦却猛地避开，也正是这避让的动作，让薛殳看到了他衣袖上残留的黄色纸屑。

　　身处玄门，他一眼就能确定这纸是用来画符咒的纸。可这半大的孩子哪来的黄纸？

　　见他的目光蓦然定在了自己的衣袖上，徐晦不免有些惊慌，连忙垂头偏过身，想避开这道目光。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薛殳什么也没说，只盯着那黄纸沉默了一阵，弧线优美的唇瓣紧紧抿着。

　　随后，徐晦便看见他依然是那副微微笑着的模样，只是神色黯淡了些。

　　两人相对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随后头发上便落下了一个温热的触感。

　　薛道长明明只比人家高半个头，却偏偏改不了多年养成的坏毛病，离开之前非要在小辈头上摸一下。这个动作使得徐晦不由自主歪了歪头，有点不明所以。

　　“行了，我走了。”

　　他微笑着说完，真的大步走出了柴房，连头都不曾回一下。

　　徐晦怔了怔，而后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竟拖着瘸腿也一步一步地往柴房门口挪去，待来到那石阶前，却只见夕阳余晖散尽，天色忽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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