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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浪（二）
苏州最好的绣庄在飞云县，名“藏海绣庄”。
绣庄里负责招待的都是女子，来来往往的客人也大多是女子，千姿百态，形容各异，只说话的声音都一般的温柔如水。粗略一看，倒真像一个小小的女儿国。
这日午时艳阳高照，绣庄旁的茶水铺里此时正坐着不少外地来的运工。他们身后的板车里有五颜六色的绣布，这些绣布都是要由他们从藏海绣庄运往别的地方的，每一捆绣布上都印了绣庄独有的标识，一个金丝围成的浪花儿。
“小二哥！上四碗茶！”
“好嘞！您几个先坐。”茶棚里的伙计显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些运工，一边往煮着茶的大锅里加着茶叶，一边亲切道，“几位辛苦了，这大热天的不容易啊。”
一个头上扎着方巾的运工笑了笑，“没办法，养家糊口嘛！唉，只是这都已经到秋天了，怎么还热成这样？”
“可不是！这白天和这晚上，都跟两个季节似的。”坐在他身旁的一个运工接了这一句后，蓦然压低声音道，“这种天气啊，就容易生病，你就说那绣庄老板娘吧，听说病了一个多月了，那个脸色啊……啧啧，和鬼皮子一样，教训起人来也……”
小二哥闻言惊道， “啊？她平日里脾气不是挺好的嘛？”
“嘿，这人一病起来，谁知道呢？”
小二哥点点头，表示赞同，两只手已经端起了一碗苦心茶放到身旁的一张桌子上。
那前面正坐着一个身着蓝色道袍的少年人，长相是难得一见的清俊，只是眉头始终紧锁着，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单手接过那苦心茶，道了声谢后。他看都不看，一口饮尽了。
小二哥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这品茶，品茶，讲究的是一个“品”字。就算不要求您一碗茶喝个一炷香，也不带这么喝的吧！更何况，那还是苏州城鼎鼎有名的苦心茶！能苦得大多数外地人哭爹喊娘，这人竟然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不，还是有反应的，只见他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薄唇一抿，“嗯，不错。”
一扭头，见小二哥还望着自己，薛殳微微一笑，道，“银钱已经付过了，还有什么事吗？”
小二连忙摇头道， “啊，无事无事。客官，看您这身……是在哪座道观高就啊？”
薛殳举起一手，托腮道，“谈不上什么高就，贫道所在的道观没有名望，怕是说出来小二哥你也不知道。”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伙计也只能“哈哈”一笑不再多问了。只是，低下头收碗时，却恰巧看到这人的腰间系着一个香囊，那香囊上，金丝勾成的浪花惹人眼熟，却又似乎同如今的形状有些不大一样。
小二哥心中疑惑，却还没等他弄清楚是哪里不一样，这位小道长已经离开茶棚，向着藏海绣庄去了。
薛殳在来苏州之前就已经打听清楚了，他从槐花村风头岭拾到的这个香囊，上面那浪花标识同藏海绣庄的十分相似，只不过其中的浪花少了一瓣。藏海绣庄的标识既然不曾变过，那就只能是故意为之了。
但他找徽州的一位绣娘问过，就绣法而言，确实是老板娘亲手绣制。
那么只要问她在二十多年前，或者更远，她是否为人做过这样的香囊，又为何而做。
老道士不肯告诉他聚石填海阵镇压的是什么邪祟，那他便自己来查！
只是他来的似乎不巧，听那些运工说，老板娘久病不愈心情不好。
薛殳挑了一下眉，抬头望了望那门上刻着“藏海绣庄”的牌匾，终是走了进去。此时恰是用中饭的时间，绣庄里客人少，只有几名模样俊俏的少女在收拾被弄乱的布料。见有人进来，都不约而同看了过去，这一看便愣住了。
虽然绣庄里男人少见，却也不是没有，只不过道士却实在是没见过。几人愣了一下，便推出一名少女让她去接待。那女子也不羞怯，径直走上前笑着道，“这位道长是要给夫人做衣裳，还是……”
薛殳行了个礼后，直言不讳道，“贫道找你们老板娘。”
“啊？”那少女先是吃了一惊，随后道，“那你恐怕得在这儿等一会儿了，老板娘向来要午睡，若吵了她，只怕我们都没好果子吃。”
薛殳敛眉思索了一阵，缓缓道，“也不急于一时，只是小姑娘你可否给我拿个凳子，让我坐着等？”
那少女闻言“哼”了一声，一面转身去给他拿凳子，一面却道，“你这小道士，叫谁小姑娘呢！不过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的。”
第一次被人用这四个字形容的薛道长: “……”
所幸老板娘不是个一睡下就没完没了的，纵然身体抱恙，却似乎总挂念着店里头的生意。薛殳不过等了一刻，便见绣房后面的布帘忽然被一只玉手掀开，与此同时，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妇人轻移莲步走了出来。
先前招待薛殳的少女迎过去笑着道，“锦娘，有个小道士找你！”
老板娘闻言柳眉一皱，“道士？”
薛殳站了起来，温言道，“在下薛殳，有一事想请教夫人。”
锦娘把双手放在腹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随后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又问道，“你当真是道士？”
听到这句话，薛殳才抬起头真正地将这位夫人的模样纳入眼中。这目光并不露骨，因此也没有人会斥责他不规矩，只不过单单这一眼，他便看出些端倪来。
这印堂间显而易见的煞气……似乎是被鬼缠身了。
阴气深重已进了神庭。再拖下去迟早会病入膏肓，回天乏术。
藏涯山身为玄门第一派，首要任务便是教会弟子降妖捉鬼，薛殳作为如今的道尊，更是将此道钻研得淋漓尽致。因此他只不过看了一眼，便知道缠住云娘的怨气不算太重，除起来并不费力。
只不过……
手腕处的铃铛发出一声轻响，薛殳靠近她，低着声音道，“女鬼，眉心有颗红痣，可对？”
锦娘怔了一下，随即心里翻涌出滔天巨浪般的惊喜，却也只敢小声附和道，“对对！她就是这模样！”
薛殳眯起一双眼睛，静静站在那里，不再说话了。锦娘却在吩咐那些少女，“我同这位道长有事相商，你们各做各的，休要进来打搅。”
说完，她也不扭捏，直接便领着薛殳进了后堂。那些少女站在帘子边上，左望望右望望，却都被锦娘的话阻隔在了外头，再看不到人影后，才不甘地放下了帘子。薛殳跟着云娘相对无言地走了一阵，一直进了屋里，这女人才苍白着一张脸，转过身道，“道长，不瞒你说，妾身……妾身这些日子我也请过不少道士，有的或许有点本事，但他们都没能……”说到这里，她用牙齿咬着下唇，眼角含着泪花，一派楚楚可怜。
纵然眼前这女人约摸已过了四十，却也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
只可惜薛殳是修道之人，无心无情乃是常态。他只是默默看着，心中一丝感触也没有。
锦娘顿了顿，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道， “至于您是真道士还是假道士妾身也不在乎，只想请您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把那东西给弄走？”
薛殳挑了挑眉，刚要说话，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些许动静。
他还未回头，就见锦娘忽地柳眉倒竖，低声斥道，“晦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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