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尊返老还童以后

　　天边不知何时已泛出一抹白亮。

　　槐花村村口处，刻着村名的石碑静静伫立在被晨雾润湿的泥土中。由于经历多年风霜雪雨无人问津，那上头的字迹早就模糊得看不清了。而石碑旁，此刻正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若不靠近些看，实在容易让人以为这就是个死人。

　　只不过那双不安分的眼珠子仍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似乎很想往上头瞟几眼，却无奈没有多余的力气抬头。

　　须臾，平地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的视线里也终于出现了那双熟悉的皂靴。来人走到他身前，先是顿了顿，随后似乎颇为嫌弃一般，只用靴子尖踢了踢他的手，幸灾乐祸地问，“道士，你怎么把自己整成这副德行了？”

　　薛殳被他这一踢竟踢得清醒了几分，暗骂一声，“小兔崽子。”然而心里却明白自己还得靠这小兔崽子背回去，只能没好气地道一句，“你来迟了。”明明和他说过黎明就要来这儿！尊老爱幼懂不懂，懂不懂，竟然放任他在地上趴了这么久！

　　这人还毫无愧疚之心地道，“起晚了。”

　　“……”

　　薛殳咬牙切齿道，“谢鸣！”

　　那兔崽子终于面无表情蹲下身，伸手将他缓缓扶了起来。

　　他虽声音冷淡，状似沉稳，模样却是极为年轻，一副俊逸非凡的眉眼白皙得近乎透明。语气半带冷讽地道，“我劝你现在最好别说话了，越动怒血流得越快，都过了而立之年的人了，这个道理还不懂……”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毫不掩饰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薛殳脸上，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竟停下了动作。

　　薛殳全身上下疼得厉害，见这混账晚辈突然不动了，正要使出最后的力气骂人，就听谢鸣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道士，你怎么……怎么突然变嫩了这么多？”

　　“……”薛殳忽然很想摒弃“长辈”这破身份，将这混蛋狠狠揍一顿。

　　好在谢鸣这小子也并非全无良心，在薛殳气得肺都要炸了之前，还是止住了笑，将他一步一步背上马车，带他回了谢府。

　　谢家是郢州数一数二的玄门世家，谢府是几百年的老宅子。从前各代谢家家主都崇尚简朴厚重之风，一进门两旁就是翠绿的竹林，而灰白的大理石更是从门口就一直铺到后院。此等风格也蔓延至宅子各处，无论是大堂还是卧房的布置上也都是颜色越朴素越好。薛殳从前来拜访谢鸣的父亲谢云岚时还曾笑过他家就同寺庙一样，让人浑身不舒坦。

　　只是自打谢家家主成了谢鸣，便一改过往沿袭了几百年的风格，再无挺拔修长的翠竹，取而代之的是艳丽的红海棠，就连不常住人的客房也经常弄得芳香扑鼻，花枝招展。薛殳曾以为这小崽子是真心喜欢亮色，直到注意起他那四季样式多变颜色却始终如一的黑袍。

　　他忽然觉得，去他的喜欢亮色吧，依着谢某人的性子，没准只是为了叛逆。

　　“公子！您可终于回来了！”

　　管家早在谢府门前急得团团转，一见到谢鸣，没抑制住内心激动的情绪，一蹦三丈高。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倒苦水，就看见了谢鸣背上有个半死不活的人。

　　薛殳有气无力地冲他招呼，“哟。”

　　李伯惊了一下，“你是……”

　　薛殳：“……”

　　还是谢鸣开口打破僵局，“有什么事进去说，对了，去把我的药箱拿来。”

　　他没回来之前，李伯一个劲得盼着这位赶紧回来，等到谢鸣真回来了，就找到了主心骨，也不那么急了，闻言忙应道，“好，老奴这就去。”

　　待管家走了，谢鸣一路背着薛殳进了他惯常住的那间房，也只有这件客房没那么刺鼻的花粉气。

　　谢鸣将他往床上一放，动作略略重了些，就看到薛殳虽然仍旧一言不发，那双好看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他默不作声地走到桌前，斟了一杯茶递给床上那人，又倚靠在桌边，淡漠问道，“你这一个月到底去哪儿了？那铃铛怎么来的？给你老人家擦血的时候，掰都掰不下来。”

　　“还有……”他目光沉沉地瞅了薛殳一眼，“这返老还童又是怎么回事？”

　　薛殳接过茶，一饮而尽后将杯子往床头一放。本来想坐直着同他谈话，显得更有威严些。可惜这位“老人家”此时力气不足，挣扎了一会儿也只能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交给了拦木，歪着半边腰冠冕堂皇地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谢鸣面部一抽，右边眉毛便挑了起来，似乎对这话十分无语。薛殳虽然同他父亲交情颇深，不过论起年龄来也只比他大个十来岁，更何况就这人如今这副模样，比他小个几岁都有可能，竟也好意思说这种话。

　　纵然他看起来十分老成，到底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被人看轻后，也闹脾气似的扭过头，不打算再理会此人了。

　　偏偏这时李管家将药箱送了进来。

　　谢鸣：“……”得，这下不想理也得理。

　　李伯见这两人之间氛围古怪，便知道自己进来得不是时候，只能十分尴尬地杵在那里。

　　所幸谢鸣不是个会迁怒的人，既然是姓薛的惹的他，便与姓李的无关。因此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李伯将药箱放在桌上，便挥手让他出去了。

　　李管家巴不得早点离开，见了这手势后匆匆忙忙就走了。他一直走到房间外头，才敢光明正大地喘一口气，同时心里还是止不住地疑惑，卧在床上的那位长得也太像藏涯山的薛道长了，但怎么感觉哪里不大一样……

　　“啊！小……你轻点！轻点！杀人啊你！”

　　“闭嘴。”

　　“臭小子……这是你和长辈说话该有的态度吗！”

　　“我可没见过涂个药就嚎成这样的长辈。”

　　屋外还没走远的李伯:“……”确信无疑了，里面的就是薛道长。

　　他摸摸胡茬子，边走边想，这薛道长和公子也不知结下过什么梁子，明明两人差了一辈，却偏偏互不对付。即便是现在迫于需要合作，也基本说不了几句话便要吵上一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弄得他们这些下人时常胆战心惊的。

　　他绕过花园的回廊后，正要往大堂走，却在看到府上的朱门时又猛地想起了什么，一面埋怨自己年纪大了脑袋不好使，一面赶紧转头快步走了回去。

　　推开那扇客房门的一刹那，屋内的喧闹声戛然而止。

　　李伯在门口愣了一阵，战战兢兢地抬眼望去，只见屋内两人不仅难得地安生下来，还十分刻意地相视而笑，想营造出一派兄友弟恭的氛围。

　　真是为难这两祖宗了。

　　薛殳看着谢鸣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就莫名的手痒。说来也是奇怪，在藏涯山时也有不少弟子初来乍到冲撞过他，但他从来不曾真正在意过，更没有和哪一个晚辈杠到这种地步。静下心仔细想想，约摸是这小子冲撞他的时候，他也正年少轻狂，一口气没咽下去，便记了这么多年吧。

　　不过……

　　谢云岚去世后，一个还未加冠的少年要想撑起一个宗族，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外人的非议暂且不提，光是本族里，那些旁支哪个不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谢鸣整日周旋于外忧内患，也确实不容易。

　　这么一想，他突然觉得自己也不那么恼火了。

　　这时，谢鸣道，“李伯，有事吗？”

　　“公子，那个……”李管家说到这儿，看了看床上的薛殳，又止了话。

　　谢鸣了然，淡淡道，“你先去大堂等我。”

　　“老奴遵命。”李管家说完就俯首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谢鸣也理了理衣摆，站起了身。

　　他目光一瞥衣衫不整的某人，随后便抬头看着别处问道，“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薛殳背对着他，浑似漫不经心地道，“我对弟子声称是在闭关，还托了人代我照看藏涯山。应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现在这副样子，大部分人认不出我来，正好方便去调查些事。”

　　房间里莫名安静了一阵，就在薛殳以为谢鸣已经走了的时候，却又听他道:“你去哪儿我不管。但不要忘了答应过我的事。”

　　薛殳本是以手撑脑袋歪在拦头上，闻言扭转过身子，看着眼前的少年懒懒地答，“放心，明年正月十五你不就行加冠礼了？等那个时候我肯定回到郢州，给你送份大礼。”

　　听到这句半真半假的话，谢鸣的嘴角似乎微微一弯，但转瞬间便消失了个干净。仿佛方才的那个惊鸿一现的微笑只是薛殳的错觉。

　　这一日直到结束，谢鸣都没有再回来。

　　薛殳本想找他再交代些事，可是找来找去也没找到人，就连这府上的仆人也对家主的去向讳莫如深。他又等了半天，到了日落西山时终于放弃，在屋里丢了一粒药丸后便拱手告辞了。

　　只是，在走出谢府大门时，也不知为何，薛殳下意识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却见一辆装饰颇为精致的马车正往谢府的方向行来，嘎吱一声停在了门口，随后便下来一位身着青色衣裳，腰插一柄玉扇的年轻人。

　　薛殳顿了一会儿，见那人大摇大摆进了府，这才继续往前走。

　　这人他没见过，不过他腰间那柄扇子倒有点像谢鸣的那把……或许也是谢家的某个子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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