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尊返老还童以后

　　大明朝的边域有座小县城，原本叫“毂离县”，然而由于地处西北边角位置隐蔽，大多数人都简单粗暴地唤它为“隐县”，这原来的名字反而不怎么用了。

　　隐县里有一座小村落，名为“槐花村”，二十多年前，这里几乎每隔几里路就能看见一棵饱含沧桑的老槐树。当地人每到年关，除了必要的饺子年夜饭，还必须早早采下新鲜的槐花晒干了，用来酿蜜或者做糕点。只是后来经历了一场大火，槐花村的槐树几乎都被烧尽，此后多年，这个地方都寸草不生。

　　这日，打更人正左手提着锣，右手握着竹梆子巡游在槐花村的小道上。待天快过四更时，他将那竹梆子“咚”的几声打在锣上，十年如一日的一慢三快，听起来分外有节奏感。

　　忽然，他听到一阵滴滴答答的落水声，一开始只有一两声，而后却是越来越密集，且越来越近。打更人纵然自认胆子不小，却也还是起了一脖颈的鸡皮疙瘩。

　　他听着这声音似乎是从身前传来，于是大着胆子将小拇指勾着的油灯又往上提了提，借着灯火向前望去。

　　这一望，却把他三魂七魄至少吓走了一半。只见就在他身前十几里的地方，至少直挺挺地站着一百有余的人，这些人各个面色惨白，额间点着一滴艳丽的红，而且每个人都仿佛刚刚从河里捞出来一般，从头到尾都是湿淋淋的。方才他听到的声音，就是从他们身上滴下的水发出的。

　　就在他怔愣的这片刻，这些人，或者说是鬼还在不停步地向他的方向缓缓走来。

　　“啊——啊——救命啊！救命啊！”打更的吓得转头就跑，也不知为何，他叫的这么大声，这村里的人竟连个探出头看看情况的都没有。但他此刻也顾不得抱怨，为了拖延一下这些东西的步伐，他一股脑地把锣和竹梆子都朝身后扔了过去。

　　那锣和竹梆子径直穿过这一百来个虚影，准确地打到了一个人的头上。

　　疼得他“哎哟”了一声。

　　打更的听到这么一声，跑得更快了，当他自以为跑了很久已经甩开身后那些东西时，却兀地听见一个人语气凉凉地在自己耳边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打更的吓得要哭爹喊娘了。他双腿发软，便连跑也跑不动了，转了个身后干脆利落地跪在了那祖宗面前，呜咽着道，“求您放过我吧！我上有八岁老母，下有七十女儿啊……”

　　“……”

　　“叮叮”，不知哪里传来几声铃铛轻响，那人无言片刻，轻声道，“你先起来。”他说着便去扶那更夫，更夫早就没了反抗的力气，只能像个空骨架一样被他拽了起来。然而，当那人的手无意间蹭到他脖颈时，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温热的，竟然是温热的！

　　他这才大胆地把头抬起来，望了望眼前的人，却又有了想逃命的冲动。

　　这人一头长发没有束冠，而是散乱地披在肩上，虽衣裳破烂妆容惨淡，没有被血迹玷污的那半张脸长得却是很不错，只是这满身的鲜血实在让他欣赏不来这副皮相。

　　这时候，他突然注意到，那一百多个鬼影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此时月下，只有他和这人。

　　气氛是死了一般的沉寂。

　　“您……难道是赶尸人？”打更人小心翼翼地问。听说在湘西那一带多的是干这一行的，只是哪有赶尸的带这么多……上阵的。

　　那人顶着沾了不少血痕的脸摇了摇头，“不是尸体。”

　　更夫莫名松了口气，“这么说，那些……也是人？”

　　“不啊。”

　　“……”

　　更夫一口气还梗在嗓子眼，只听这人又道，“鄙人薛殳，字临渊。请问大哥怎么称呼？”

　　更夫脱口道，“我姓李。”

　　姓李……薛殳俊秀的眉骨微微抬了抬，又问道，“你是不是叫李平安，庚戌年八月十五生人？”

　　更夫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难怪。薛殳没有答话，眉头越皱越紧了。

　　难怪只有他会被困在这里，难怪他这般眼熟……

　　“李大哥。”薛殳看着他，目光沉沉的，仿佛压着一片朦胧的雾霭，“这村里早就没有活人了。二十四年前就没有了。”

　　“……啊？”打更人愣住了。

　　“你没发现我们说了这么久的话，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吗？”薛殳垂着眸子，道，“而且无论你跑多久也逃不出这个村子，轻而易举便会让我追到。”

　　打更人惊讶地望着他，原本敦厚的眉目骤然扭曲起来，这时的他就仿佛人踩了痛处的孩子，再没了方才的惧意，而是抻着脖子怒目驳斥道，“你……你胡说什么？他们没有出来不过是因为在休息！我天天都在这里打更，我做了十多年的打更人，我会不知道这村里的情况？！”

　　“再说了！谁说我出不来村子？！”他说完，就近乎疯狂地往村口跑去，然而，直到额头都跑得汗如雨下，他也没能跑出薛殳的视线。

　　片刻后，他抱着头颓唐地蹲坐在地上，兀自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咳咳……咳咳……咳咳。”身后忽地传来一阵咳嗽声，更夫缓缓回过头，只见薛殳正躬着腰咳个不停，捂着嘴的手指缝间血色瑰丽，正一滴一滴地滴在他的脚下，汇聚成流。

　　“你……”终究有些不忍，更夫走过去，迟疑了一下，道，“你没事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过了多久，薛殳终于抬起了头。他先是若无其事地用衣袖上难得的干净地方擦了擦嘴角，随后面无表情道，“你已经不在人世了，只不过有人设了阵把你的肉魂困在了这村里。”

　　所谓肉魂，便是将本应离体的魂魄通过某种术法强行禁锢在□□里。肉魂除了走路姿势与僵尸有区别，外加有有意识以外，其他行为习惯与僵尸无异，不用吃不用喝，只要在白天定时睡觉，晚上定时起来活动就可以了。

　　他话虽然说得残酷直接，但好在更夫经历了这一晚上刺激后，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增强了不少，闻言只失魂落魄了一会儿，便不甘心地问，“这……那人为什么这么做？我……我向来本本分分，没得罪过任何人。”

　　“是。”薛殳心想，“我从小就认识你，当然知道你为人本本分分。”只是这世上有些灾祸从来都来得毫无理由，甚至莫名其妙。

　　“嘶——”

　　胸腔中某种痛苦已经在加剧了，他不由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心想着时间不多了，超度要尽快。于是蹲下身用手指沾了自己的血就地开始画阵。

　　更夫见他突然不说话了，也不敢打扰，只好坐在一边呆呆地看。他怔怔地看着薛殳那不停晃荡的手指，不知看了多久，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薛殳的五根手指似乎在慢慢变短，连带着手掌也小了一些。而他右手手腕处挂着的，那个精致小巧的银铃铛也跟着往前移了移。

　　待天变得蒙蒙亮时，更夫便感觉有些困倦了，而薛殳的阵也在这时候成了。

　　那是一个血画成的环形大阵，中间搁了一圈符咒，每一个符咒上都印着一个古兽图案，其实若只超度十人以内，往往用不到这样的兽纹符，然而，薛殳要超度的不仅仅是一百个死魂，还有一个肉魂，因此需要的符咒就苛刻了些。阵画好后，他先是从广袖里翻出一柄小巧的刀，继而将手掌放在刀刃上轻轻一抚，那方才陡然消失的一百多道鬼影就陆续出现在了阵中。

　　更夫好不容易缓下来，又是一惊，还没做出动作来，就听薛殳道，“李大哥，进去吧。”

　　他转过头看着那一身狼藉的人，指了指自己，瞪大眼睛道，“进去？我？”

　　薛殳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便索性改蹲为坐。不知何时，他那自出现起就神情寡淡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浅淡的笑，拍拍更夫的肩道，“总在这没人的地方打更有什么意思吗？你看，你的妻子，女儿，母亲也都在那里头，去吧。”

　　那更夫闻言真的往阵里看了过去，果不其然在那里头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与此同时，也不知是他自己走过去的，还是有人推着他过去的，待他回过神，已然在阵中了。他看着不远处的薛殳，视线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嗓音也开始沙哑得不像话“我……我想起了了……有一群人，有一群人，他们进了村子，然后……然后……放火……”

　　“可是，可是，我记不得他们是谁了，我记不得了……”他转过头看了看家人的魂魄，再次泣不成声。

　　这时候，薛殳已经在用口诀启动超度的阵法了。他蹲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得不似活人，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柄袖刀，“我知道，我知道是谁。”

　　更夫怔住了，又不禁多看了薛殳几眼，竟觉得他确实有些面熟，不禁道，“你是……”

　　“你们尽管放心地去，”薛殳蓦然抬起头。他那一双深黑的眸子里此时正倒映着悠悠晨曦，却如同滴水入海，只片刻之间便湮没在无边黑潭之中。

　　然而，他的语调却是那般平静，“好好轮回，来世投个富贵命……”

　　“这仇，我报了。”

　　——————————————————————

　　奉靖二十四年农历八月十五，困了隐县众魂二十来年的“寻石填海”阵，在黎明时分终被破得灰飞烟灭。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