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春恨

　　几日辰光一晃而过，他苦练之余，也常重回那日相遇之处，总能捡回许多吉光片羽也似的灵感。只是他每回都揣著信去，却无一次再遇著小娘子。思来她是贵妃爱婢，自然不会常往梨园来了，只好又悻悻然回去。
　　到宴席正日，他叫师兄满意地领了过去，嘱咐他心无旁骛，只把自己沉浸进去，各式稀有繁复的指法都叫他演绎得丝毫不错，至最后怆然涕下。此刻方觉出曲中真意，竟与自己处境及心境颇为相合。
　　曲罢有片刻静默，他竟不慌，自默然不语。终于得了圣人一句：“有些味道。”
　　而他此刻竟还有些茫然，怔怔地仰头望过去，正瞧见小娘子笑吟吟地立在一侧。她这一个鲜活的笑容破空而来，终于令他神智归位，迟来的欣喜一下子击中他，这才上去叩谢圣恩。
　　圣人看著他略有些无礼的模样，竟也不恼，倒有些喜欢这股子痴气，叫大监吩咐给赏。
　　他从退下去，到把那盘金珠接过来也未有多少反应，小宦只笑他无见识，一句称许就昏了头了。他也混不在意，心裡满满的念头纸是一个女子，他想著，我要去见她。
　　结果他真的就看见了她，春云冉冉似的身影从另一头退出来，看见他便过来福礼问好：“可要向先生道喜了。”他胡乱地点头，觑一眼四下无人，就把那信笺取出来给她。
　　小娘子一下子就红了脸庞，眼睛如受惊的小鹿一样水汪汪的，显然是误解了这信的意思。他又连忙解释道：“我前些日子出宫一趟，所见闻者皆在此了。”
　　于是那水汪汪的眼睛又变成了炽热的火光，她声音都在颤抖：“真个么？！儿……儿实在太感谢了！”接过去的时候手指都在颤抖，那细嫩的手指点到他的虎口，瞬间如有雷击。是这世间最愉快的雷击。
　　他霍然抬头，盯著她的眼睛直看过去，可小娘子却未抬头，而是飞快地把那信笺收了起来。她再抬头时，那副少年神情就已经归于平静了：“你出来是娘娘有甚麽吩咐么？且快去吧。”
　　小娘子便又如梦初醒似的，连连点头如捣蒜，告谢道：“实在要请先生见谅，儿得先去了，日后如有机会，必要答谢先生的！”
　　他刚要说不必，小娘子便牵起裙子小跑开了。恰好南风来过，那一抹淡碧色的裙摆在空中烈烈飞动著，令人忽然又觉得这风是好东西了。
　　这座华美风流盛极了的宫城，她便是其中最温柔的一笔。
　　过得几日有个小黄门来寻他，面上的神气既不屑又不甘，自怀里取出一物掷在他襟上：“柳姐姐予你的。”噫！听见这句话他多少怒气都消去了，也不理那小黄门，转身就回自家屋子里去。抽出展开来，深吸一口气才敢看，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往下凝视。
　　她却没写几个字，只是道谢。他看了半炷香的功夫，最后得出结论：这姑娘字迹十分之清秀，许是颇通文墨的。然而后来小娘子却告诉他：“只是跟贵妃娘娘练了一阵子字。”
　　也不记得是怎样慢慢熟络起来的，她会同他讲一些私事了，譬如说起那位同她一起进宫的阿姊：“她是儿邻家的女儿，两家阿母是打小要好的……穆阿姊生得可好，乡里都说她生得蔷薇花儿似的。只是娘娘不甚喜欢她……嘘，其实儿觉得阿姊生得颇似娘娘呢。如今她被派去上阳宫洒扫，儿倒能留在娘娘身边侍奉……娘娘也不许我去看她。”
　　她竭力说得温和，可任谁也能读出这话里的委屈心酸。妒恨新秀女的美貌而把人发落去冷宫，叫一个娇嫩美丽的少女做洒扫的重活，倒很似那位娘娘的作风。把这位作妹妹的留下来，且还不许她们相见，就更是一招狠毒的棋招了，既叫两个都顾忌彼此，却又反过去挑拨离间。一个必要担心阿姊的处境，成日忧思不定，一个则要伤感对方的绝情，乃至于疑心是否会有暗中加害过自己了。
　　好好的一对姐妹，就给拆成两个孤零零的小雀，这用心又怎麽不狠毒呢？他几乎要疑心他的小娘子也曾得罪过那位跋扈的贵人了，留在一个痛恨自己的主子身边，她又会有什么好待遇呢。
　　果然这女孩子就叹道：“娘娘也不喜欢我的，说是天天带著我宠爱我，要紧的事情却都不叫参与的。不过是捧杀我罢了。”
　　他于是又深深地看她一眼，心里涌动著一种怜惜，然而并不敢伸出手去。她也侧过头来看他，扬眉笑道：“我真想出去啊。宫里是吃人的地方，真不晓得阿姊为什么要带我进来……她应该也后悔了罢。”
　　少女撑著下巴，眼神已经飘渺起来：“冷宫那边特别寒冷罢？不晓得阿姊有没有厚衣裳穿。”
　　他笑著安慰她：“天气自然都是一样的，怎么会特别冷呢？你阿姊自然也不会一直呆在冷宫的。”此刻的他们大约不敢想，往后她会在冷宫里度过锦瑟华年，直到生命化为灰烬。
　　后来她常常是羡慕阿姊的，做一个扫地的宫女是多么干净啊，到老都还是那个纯洁的江南姑娘。自己的美丽就让它在自己怀里凋零，由生到死她都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做一只人人喊打的野猫也比花园里被遗忘的奇株要好。
　　然而此刻她的生命仍然是柔软而美丽的，仿佛他窗台上嫩生生的青苔。她还会露出小女儿喜孜孜的神情，孺慕地称赞他：“先生的琴弹得真好……我听说，琴是士大夫的东西呢。”
　　他听得面红，连连摆手：“何至于。诶！我弹琴与你听罢？”
　　“真个么！”那细簇簇的火苗又从她眼睛里冒出来：“先生的琴是给圣人听的呀。”
　　“那有什么可计较？”他于是横琴与膝上，信手拨动两三声，并不泠然动人，却别有龙吟之气。又怕她不喜欢古奥的曲子，嫌弃他古板无趣，想了一刻，手下流出最简单的音调来：“这首叫《良宵引》。”
　　她听了脸上立刻发起烧来。这女孩子总是这样聪敏，从来不会遗漏一处暗藏的机巧。似他这样笨拙的人，大约什么心思都瞒不过她去……想到这裡他又立刻著慌起来。然而他此刻被什么顽固的力量所支配了，硬著头皮不肯与她解释。
　　弹琴的时候他一直在想，他要把她这一刻的神气永远记在心裡，那是怎样娇美的一树梨花啊！她羞涩的、浅桃红色的眼波，她低下头去一段雪白的后颈，她端坐行走体态皆轻盈如燕，轻柔的长裙自腰间流淌下来，飘拂过空中恋恋的落叶。他要拿纸笔画下来，好使她成为一幅水墨仕女图。
　　这一日直到夜里回舍，他都陷在某种炽烈的狂热中，好似喝了后劲太强的酒水。取热水泡完脚他仍旧不安宁，冲动地坐到桌边，竟看见那柳枝发黄了，细叶散落开去，这才恍然发觉：“已经是秋天了。”
　　心里不禁酸涩起来，秋天总是要来的啊。一股意气涌上心头，直接提笔以草书写了一封短笺：“昨夜西风凋碧树。”
　　这句话到此而尽，没再继续写下去，想著她必定会懂。第二日看见了登时呆住，瞬间面红耳赤，自己竟有了这样登徒子的心思！如今自己虽光景好些了，可哪裡有面子向圣人求一位大宫女呢？又怎么配扰乱她的心思！她是这样渴望自由啊……
　　于是他想把这纸笺扔了，看著却绵绵不舍，此刻似乎又有了当日看著那柳条的心境了。犹豫了许久，还是藏进了袖子里。
　　也正因为这一刻的迟疑，上天许是也体味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捉弄起了这个少年人。许久之后他心思都平静，偶尔见她只作知己相识，甚至教了她一二首琴曲。因有中宗皇帝那时候开的例子，宫女乐工臣僚都可一处游戏，倒无诸多顾忌。小娘子大方报给贵妃娘娘去，贵妃似笑非笑地：“那魏乐工琴弹得不如何，倒很给我的人面子。”
　　小娘子对这句话是不以为然的，头一回在他面前直接对贵妃娘娘表示不满。魏紫也很认同，他怎么会是因为贵妃娘娘才给面子的呢！结果小娘子怒气冲冲地：“先生弹琴怎么会不好？”
　　她又是低著头，甜美的馨香在他身边跳舞。这句话像最初的那次解围一样，化作泉水熨帖过他的四肢百骸。他竟然抬手想要去捂住脸。正是这个时候，一个东西从他的袖子里掉出来，在风里滚落到她裙子上。
　　“这是先生写给我的么？”他定睛一看，正是那封还来不及扔掉的信笺，登时化为僵石，可心跳却骤然如擂鼓。希望她看到么？答案是肯定的，可他不能的。
　　可对著她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那句否认他怎么也说不出口。一瞬间电光火石，她脸上都要转为疑惑了，他也实在说不出。只好微微阖眼道：“你回去再看。”
　　她还是有一些疑惑的神气，却一如既往地很听话，乖乖把那纸笺收到袖子里去。
　　……然而他的忐忑并没有好多少，于是这次会面由于他的失常提前散掉。不欢而散之后，他才又后悔起自己的失态来，感觉自己仿佛越来越愚蠢似的。
　　那天夜里便不能入睡，纵使睡了也不甚安稳，醒得也极早，心口一直剧烈跳动，几乎揪得发痛。但她这样妥帖的女子，从来不会叫他一直难受，她是上天来给他解围的仙使啊。小娘子第二天不到晌午就来了，避开这心思糊涂的少年，趁他不留意的时候把回信放在了窗台。
　　那上面也祇有一句七言：“恰似良宵第四声。”
　　哽咽了一夜之后，他终于在此刻释然地笑出来。这应是最温柔的拒绝与最不动声色的安抚罢？她更是他的知音。虽则心口还涨满了酸楚，却也有一种温暖：她总能这样温存轻巧地为他解围，她又是这样懂得体贴他。

　　少年的心事受了打击，总要逃避一段辰光。接下来一直到深冬腊月里，雪封长安冻结风水，他们都不曾再谋面，纸偶尔用纸笔交换一二句。但他后来一直痛悔这段不争气的日子，每回想起来都要拿出他那支箫。
　　许多年后，上阳宫荒草丛生，不知名的草木长得枝枝蔓蔓，那时候无人来打扫，好叫他赖在裡头贪睡。他卧在带刺的灌木丛里，满面尘霜，许多记忆都不确实了。某日遇著两人闲谈，听见外头有一位大诗人替玄宗皇帝写了诗，他道：“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说得极妙的。他想著，便听那两个女子窃窃细语，古怪地笑起来：“那杨娘娘可真是个……嘻，你晓得大诗人怎么写么？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都要亡国了，还跳舞呢！”
　　他蓦地鲤鱼打挺般坐起来，手裡抓著的一把土松落了，不晓得打到那片叶子上，像一声心酸叹息。再定睛看过去，才发现那其中一个女子鸡皮鹤髮，竟是老去不堪的穆氏。从前最良善美丽的女子，如今生得怨毒容貌，同市井恶妇一样编排口舌，把旁人的秘事当作最了不得的快乐。
　　他冲她哂道：“话是不错，你这声气也太难听。”穆氏并不理会他，悉悉索索地穿过草丛去了。他觉得无趣，又想起那句话来，叫什麽“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忽地觉得穆氏也不曾说错，当日战报一条一条地传过来，那贵妃还只嫌弃扰了兴致呢！
　　从前玄宗皇帝就纵著贵妃胡闹，连她要认贼为子都纵容著，几至闹出什麽秽乱的丑事来。他当时随侍在侧，只觉风云变色，备受折辱。自己是想作贤才良佐，渴望著为君王分忧的，如今却成了这酒池肉林里的奴才！一股不能压抑地冲动击中良心，他撩动袍子就要冲上去劝谏，一旁的小黄门死死拉住了他，急得声泪俱下：“若是激怒了娘娘，满殿里谁也逃脱不得！先生什么都不顾忌了，奴才可舍不得这条小命啊！”
　　他看著那小黄门涨得通红的脸，心里涌动著一种奇异的冷漠：那一刻他是不在乎这小家伙的性命的。可他又很及时的想起来，他的小娘子还在殿内呢。贵妃娘娘分明晓得他们的交谊，纵然他舍了这命不要，第一个就要连坐了那嫩绿色的小姑娘。
　　身后夕阳缓缓落下来，红光万丈，铺开一地流光溢彩的幻象。他怔怔地转身去看，那金红色里的宫城恍惚现出血光，云气飞速聚散流淌，似有一把巨大的镰刀从西天沉重挥下，砍碎龙脉。琉璃瓦，高城墙，这一刻脆弱如纸片，而又在烈烈风声里扭出无数魑魅魍魉。
　　……风声！这一刻竟然有极震耳的风声，他耳朵剧痛，好似乘坐奔马一头撞向命运的终极，一下子摔倒在地。
　　他因忍过这一回而夜不能寐，到战事暴起的时候变成某种头疾，迅速地演变剧烈而不能再忍，终于逼迫他冲进了昭阳殿的内室。
　　他含著血沙哑地喊：“陛下，要亡国了。”接著他就失去了意识，仿佛有人冲上来，把他手脚胡乱扭著扔出去，重重的铁杵落下来，锥破骨髓。
　　他的脊梁和他的想望一起断却了。

　　混混沌沌之中，他好似看见故去的爹娘兄长，旧日庭院一片春暖风和。树上几只鸟雀争高处，树下两个堂妹争秋千。翠绿的鸟羽，朱红的喙，银蓝的重绉衫，十样锦的生丝裙，颈上一式的金珠璎珞……“七弟！九娘！”……是大嫂在唤他们，命使女送来莲子羹，她在廊下牵著小侄子细哄，忽地抬眸向他们笑道：“累了罢？这羹可解渴的。”
　　他挠头傻笑，接过来一饮而尽，九堂妹从秋千上跳下来，在一旁眉飞色舞，指著他大笑：“七哥牛饮。”
　　十一堂妹最腼腆乖巧的，听了也噗嗤一声笑出来，身后的翠鸟抖一抖尾羽，在日头下折射出流光。那光自蓝绿色流成金红，忽地化作一口鲜血扑面而来——是他阿爷下了牢狱之后，惊怒忧怖之下痰涌攻心，公堂之上吐血病发，接回家没多久就殁去。男人们都叫流放了，家里的担子都压到妇孺身上，他是阿爷最小的儿子，还未足年纪，侥倖免于刑罚……大嫂哭断了肠，不许他去送行，泪眼婆娑地苦劝，叫他万事谋定而后动，自己却追著夫君跑出几里。
　　二房的四堂姐婚期在即，那结亲的人家为人厚道，仍肯行礼纳吉，把她山长水远地接去，但从此与家人不再相见。他一母同胞的五姐也定了亲，却不得同样运气，那玉面郎君竟腆著脸上门来见她，说：“我仍想娶你的，纸是作不得正头娘子，可你放心，我每个月必会往你房里三五次。”叫几位嫂子骂了出去，灰溜溜地还对著他家门啐一口，面目狰狞。
　　五姐最是孤洁的一个女子，如何受得住这般委屈，当天夜里就要投缳。这魏宅便随著几位姑娘的春心一道凋零下去，灰败成历史的积垢，无人翻阅，偶然翻动了也还要嫌它脏腻。次年春他便同老师上京，从此不闻家人音讯。阿爷在瘴气湿苦之地受罪，不敢想尚安康否。只那口殷红鲜血一直铭刻他心头，追过千山万水仍不放过，终在贵妃认子那一晚化为宫城上高悬的镰刀。
　　阿爷自幼教他效忠社稷，为民谋利请命，纵然身此灾难仍不忘嘱他忠君爱国。他时刻谨记在心，拼了命地爬到如今这里，敢说不贪生不畏死。上天总爱捉弄人，见证他费尽心血闯过多少关来，好叫他这一刻亲见那英武君王，混不在意地往自己的国运上斩将下去……嘻，他忽地便忘了，自己这小半生，所为何来哉？
　　眼见这龙飞凤舞，眼见这血色滔天，那风云变幻衬在这零碎梦境背后作画布，又化作威压将他吞噬殆尽，竟令他不曾想过自己还会醒来，只愿长醉不醒。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