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春恨

作者:苏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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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分过后便开始落雨,青石街上、木窗棂上、碧蓝色的琉璃瓦上,处处沾著细碎的梨花。燕子自然低飞,宫人的步伐也好似给这雨水黏住了一般,每一个抬手都透出抑郁神气,声气儿仿佛给封住了。雨洗过的天气里,连女子衣衫上的色彩都模糊起来,好不烦人。
      有人在抱怨这湿润,累得她衣裳不干,今日在同僚面前丢了面子。偏偏魏紫觉得,似这样一座盛极而衰的宫殿,真只有这种天气最为合宜,旁人都读不出这样曼妙来。他把乱糟糟的白发拢一拢,向一旁的老宫人道:“我第一回见著玄宗皇帝,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
      并没有谁理会他,只好撇一撇嘴,露出一些少年人才有的娇气来。接著把自己的思绪蔓延开去,侧著头仔细回忆——虽说如今这烟雨天合他心意,可要说起来,那时的烟雨可还要秀美得多。
      大明宫的墙漆里或许掺著金粉,雾气濛濛里还透出细细碎碎的闪光,魏紫那时十八九岁,第一次从梨园进到宫里来,对这金光目眩不已。一旁素衣洒脱、风骨华美的师兄看见了,连忙叫他:“快些走吧,圣人在候著哩。”
      他这才匆匆忙忙跟上去。一转眼眼前风物就变了,众人都咬著牙低著头,听一个苍老而浑厚地声音道:“谁是李龟年?”
      师兄连忙迎上去应他:“某在此。”
      那个人注视师兄许久,许也是认同这秀美风神,开口的时候便带了三分满意:“《渭川》便是你所作么?”
      师兄再一顿首:“正是不才。”
      圣人忽地大笑起来,那笑声缓凝而逼仄,直令人屏息。高处又乍起一个明亮的女声:“都起来吧。”
      那是贵妃娘娘么?他抬头时忍不住扫去一眼,那鸾座上的女子美艳逼人,流盼的神情里又有一种明媚的天真,同自己心境仿佛有一丝相似,当即就有一些心折。恍如见到神明似的,少年的心气里便藏了十分激动。
      美好的事物总似浮沫,来去都寻不到根由。在叫他们演奏的时候,贵妃娘娘那美丽的眼睛便眯了起来,柔荑点一点他这处,侧身同圣人道:“把这琴加在乐曲里做什麽,平白叫人生涩不适。”圣人冲她笑一笑,眉目极柔和的:“你不晓得的,这叫平和……不过我也不爱听这个,叫撤了罢。
      他惊愕地抬起头,像是什么都没听明白,他怀抱著满心憧憬到梨园里去,又雀跃地随著师兄进宫来,如今怎麽会这样?可凶恶的大宦已经向他看过来,要开口把他清出这高贵的地方。忽地一个小姑娘从贵人身后蹿出来,小声道:“不劳高将军,奴去罢。”
      那小姑娘看著十四五岁婷婷嫋嫋,竟很得贵妃的宠信了,高力士看她一眼也肯给这个面子,挥挥手叫她去。那姑娘一身鹅黄葱绿的襦裙,看著颇童稚,笑起来竟十分甜美:“先生随我来吧。”
      语气就像在请一个客人了,忽地便把他那颗揪紧的心妥帖了一些,好整以暇地从她离去。她在前头纸留一个背影与他,光洁无瑕的后颈露出来,纤细得不成样子。这样的女子大抵是不美的,五官平淡骨肉单薄,如何能与丰满艳丽的美女相提并论呢?
      然而他与她还有更深的缘分。
      帝王的不喜令他的生活陷入一种困境,要靠师兄的照拂才能继续安身,然而那洒扫的宫人还是敢于看轻他了,眼珠子翻出鱼肚白,声气也粗鲁许多。只是他并不计较什么,也无意去结交倾诉,每日除了练习便是闲散地漫步。
      从前他竟不晓得梨园这样大,除了随处的梨花还有许多旁的果树,这个季节正在慢慢开始结实,有股别样的馨香。他就把自己慢慢沉浸到这芬芳风景里去,以一种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刻意威逼,于是真的觉出趣味,还编了一首戏弄的曲子,取名叫《酸梅子谣》。
      若是老师见著他,一定要骂他狎昵,七弦琴可是高雅的、文人的乐器,奏不得这样没有涵养的东西。但他也一定要反驳了老师:“你老可说过,弹琴是悦己的。”
      然而老师并不会来骂他了,或许也不会再有人同他讲话了。想到这裡,他那蓄意漂浮的灵魂终于撞上了冷风,缓慢而硬咽地落下来。惆怅和凄苦的情绪像黑色的波涛一样吞噬了他,胸口被一种无法释怀的力量紧紧揪住,苦涩塞满了喉咙——是真的硬实的苦味。只要一想到自己将永遭捐弃,脑袋便剧烈地疼痛起来,誓死抗拒著再这麽去思考。但他又是确乎知道了的。世间最苦痛的事情,莫过于明知不可改变而又实在无法接受的结局,这让人对余生再无丝毫可以幻想的余地。
      正在他对著宫墙的漆色发呆时,有一个隐隐绰绰的声音传来,把那逐渐看不清的金粉又点亮了。那语调和歌谣都太过熟悉,字句像儿时院落里歇著的三两鸟雀,在旧日的阳光里欢乐地蹦跶著——分明就是阿娘曾经哄他入睡的童谣。这个时候竟然能听到乡音,莫不是心死掉之后的幻觉么?
      那声音近了,轻轻越过高牆,狠狠地捶在他的头顶,连发音最后的颤动和转弯儿都真切起来,和记忆里的风光如出一辙。他用力吸一口气——可他还来不及做什麽准备,声音的主人就从身后的小门里拐出来,淡淡的唇,纤细的体态,偏有一双灵动至极的眸子,顾盼流彩。他惊愕极了:“你,你是那位……”
      女孩子也吃了一惊,小鹿一样怯怯地缩回去,只露出半张脸看他:“魏先生安好么?”
      这一声问候竟叫他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梨园的洒扫婢也敢白眼示他,她是在那跋扈贵妃跟前得意的,却知道尊敬自己。又想起当初她为自己解围,声音面容都温和如一脉泉水,这如何不令人感叹其美丽。他从前是怎样浅薄,胆敢认为她不美?
      她却在他的怔愣里惊慌失措,“奴说错话了,请先生见谅。”是想到他如今该是怎样处境了吧,她低头的样子,显然是为自己的鲁莽深深不安。
      是在贵妃那裡过惯了下人日子吧,所以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讨好著旁人。于是他尽量放柔了声音,安抚似地回答:“某自来十分安泰,多谢小娘子记挂……不过是听见了儿时的曲调,故而有此驻足。娘子可是乌程人氏么?”
      她猛地抬头,神色喜孜孜的:“先生竟也是么!”他于是含笑点头,还未来得及开口,小娘子便眸子亮晶晶地逼视过来:“儿是乌程乡下柳家塘的,这歌谣家那里常唱的……乌程如今是什么样子了?可有什么大的变数?神女祠早该翻修好了罢?……两年前同穆阿姊进宫里来,神女祠才刚刚叫围起来动工,阿娘还说要领儿去耍哩……”
      他张口结舌,却无一能答,自己离乡可还要早上几岁……神女祠是怎样的典故,他是一无所知了。小娘子也很快就读懂了他脸上尴尬的神气,垂头丧气地低下头来:“儿已是两三载不闻家乡事了。”
      他亦黯然,纸是那小娘子哀伤失落的神情又刺痛了他似的,遂挖空心思同她说起一些童年故事来。
      “……你竟是魏家的郎君麽?常听人讲魏家才俊,家裡的儿郎读书都是极厉害的……”说到此处她才又觉不对,神色一下子黯下去,“儿又失言了。”
      他家确实曾是一地望族,出过好几位中书官员,纸是在五六年前卷入了大祸事,叫拆得七零八落,阖族子弟皆不许科举。若不是如此,料得他也不会别具一格地入梨园当个琴师。
      师父说得不错,琴本就只是文人悦己的东西,讨不得听者的欢喜。可他除了弹几首曲子,又能拿出些什么本领呢,这十来年就只会闭门读书的。可那小娘子羞怯完了,竟大著胆子问出一句:“先生莫不是想效仿伊尹么?”
      她实在是极聪慧的!贵妃身边的宫女竟有这样见识,倒叫他对这主仆二人刮目相看。他微微地笑起来,不再视她作一个宫婢,认真说了一两句心里话。她弯了眼睫:“真盼著先生替乌程士子扬名……将来若有机会看一看外面什麽模样,可务要忘记告诉儿。”接著就满怀歉意地告辞了,贵妃宫里还有许多事情要理会。
      这惊鸿一面却激起了他心底的豪情,为自己前一刻的沉沦痛苦羞耻起来。早晓得自己这点微末本领是不容易讨喜的,又怎么能只在一处受了挫折便止步不前,如何对得住爷娘的教诲呢。整理了心情与褶皱的袍子,回到梨园住所里他便又是那一个风姿郁美的少年了。
      次日师兄来叩他的门,邀他出宫上街采买去,道是阿母寿辰将近。若是前几日他那清高脾气发作,说不得要婉拒来避嫌,不欲叫人逞口舌,师兄如今可当得一句炙手可热。可那姑娘的两三句话却叫他开了窍,再这样一味伤怀避让有什么好处,还不是叫人看不起么……于是他欣然地同师兄乘华美的车出去。
      路上师兄笑著看他:“我当你还要沉沦一阵子呢,如今确是懂事了的。”
      似有火辣辣的东西电过他的心头,庞杂的羞愧将他笼住了,可嗫嚅几声也分辩不出,总不能叫师兄失望。师兄也不多说,拍一拍他的肩头道:“我记得你很会吹箫的,如何不拿出来?”
      那还是他儿时阿娘所教,阿娘去后,每逢思念她时,便会拿出来吹一曲《葛生》。许是有太多真情在里头,仿佛也常被称许动人,纸是他从未当此是什么技艺。此刻怔一怔,小声道:“我吹不来几首的。”
      师兄正色道:“难道不能练习么?再说你爱弹琴,虽则娘娘偏爱灵动活泼些的乐曲,可陛下也是常听胡笳十八拍的!上一回申斥你,不过是你奏得太空乏,不得真情投入,是以听来不喜……你当是琴的错么?这几年你真正练习琴艺的时候又有多少?”
      魏紫深深地低下头,才晓得自己是多麽放纵沉沦了,一味把自己沉湎在失意的怨恨里而不知耻,纵然事到临头了,反而去怪圣人不解琴。圣人与贵妃娘娘又有哪一个是不识音律的呢,受到挑剔的原是自己功底上的不足……想到这裡他又豁然抬头,怔一下便冲著师兄作揖:“多谢师兄提点!”
      师兄纸是倚靠在窗口,便如芝兰玉树一样:“廿二宫中有小宴,恰好点了我去,你便同为兄一道吧。”说著又来拍他的肩:“纸是这□□日你须得勤加练习,到时若是再无手感,我也不敢领你。”
      他听闻大喜过望,连忙下拜:“多谢师兄提携!弟定当勤奋不辍,再不会那样糊涂了!”
      自集市里回去他便捧出了琴,挑了广陵散来弹。一首长曲足有一刻多鈡,弹下来令他目眩神迷,换过一枝香后再来一遍。至深夜手指已然僵直,几不可屈伸,忽然却想起昨日的偶遇来,那位腼腆的姑娘提到宫外时,面庞上掩饰不住的憧憬的神气,好似要冲破她的羞涩飞扬出来。她还同他恳求:“……外面什么模样……可务要忘记告诉儿。”
      心念一动,便坐到案前摊开纸笔。窗外隐隐绰绰现出枝叶的影子,仿佛要挤破窗纸,像是柳枝。他忍不住去开窗,那柳条就轻缓地旋落进来,垂在案头,沾湿了纸的一角,忽然心头一阵柔软。于是呵手提笔:“柳娘子见笑:小生魏紫,贵人尚记否?”
      写出来字却僵硬难看,又觉得这言辞太过狎昵,遂揉掉重铺一张。夜间的冷风忽刺刺地灌进来,直叫他一哆嗦,头脑却仿佛清明起来。他预备关窗,却又恋恋地看了那柳枝一眼,想伸手去折下来,末了却缩回。仔仔细细地把它放到窗格外头,再缓缓合上窗,那影子便不分明了。
      魏紫叹口气,取了厚衣裳来披著,焐暖了手才又提笔,旁的也不叙了,充满尊敬地书写起自己的宫外见闻来。为了不再失了庄重,用词便谨慎许多,连那耍猴戏的都叫他写得索然无味。自家看著愈发不满意,可这支蜡烛已要燃尽,想一回放下笔,吹了灯上床去。
      闭著眼却睡不著,他又睁开眼,看著满屋子不分明的鬼影憧憧,魑魅魍魉一时心头横行,竟被吓得往被褥里钻。又想去看那柳枝,月光把窗子打得极亮,宛如水波流淌,那枝条的影子纤毫毕现,每一片叶子的形状都十足可爱。从前他不记得自己窗外有柳树,更不觉得这东西好看,现在却一肚子诗篇要赞它窈窕绰约,连那窗纸都有一些粉雕玉琢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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