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春恨

作者:苏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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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竟不觉得痛,也感觉不到自己肢体的存在,眼睛盯著昏黄的屋顶发愣,思绪混沌不清。纤细怯弱的女声便自那混沌里传来:“……醒了么……”
      他费了许多功夫才认出来,那是梦里不曾出现、却始终铭记在心的声音。于是他在心里欣喜地笑出来:“死后竟能心想事成么?”
      可落在小娘子眼裡,便纸见他嘴唇翕动而不闻声音,于是惊惧地落下泪来。温热的泪水滑落在他脸颊,使他终于感受到一点人世的温度。紧接著有什麽东西杵进他嘴裡,小娘子眼睛红通通的,努力收了硬咽来哄他:“先生用了药罢,用了药便不痛了。”她以为他是痛傻了。
      他想告诉她自己不痛,可费了所有的力劲抬头来,却纸正好直愣愣地对上她双眼。无可回避地从那水光泛滥的眼睛里望过去,那粘稠的搅动的情绪终于使他清醒过来:原来自己竟没死。可他胸臆中却无多少生的喜悦,甚至不觉得有多少生的意志。用尽力气只想看清她的面容,她的脸上洒满灵秀的月色。他得知母亲去世的那一夜,窗外好像也是这样的月光。
      迟钝而又恍惚地想:她是怎样救回了他的?等著他的结局不是被乱棍打死,然后扔去郊外喂了野狗么?看来是上天总要留他一条命在,叫他看著父兄受刑,亲姐受辱,叫他看著家破人亡,山河倾覆,就是不许他死,不许他闭上这双流血的眼……可纵然他侥幸没被打死,这稚弱的小姑娘怎样才能把他从那乱葬岗里救出来?
      他想去看一看她,看她的肩膀上有没有血痕和泥土,看她为了自己受了多少苦,可他竟无法扭动他衰败的头颅。她拿帕子替他擦拭额头,喂完药汤又端来甜粥,吹凉了慢慢哄他吃下。
      她对他这样好,却不钟情他。她并不钟情他,却仍肯对他这样好。他便在她的照顾下逐渐清明过来,这仙女的笑容真能叫人无灾无痛,然而他始终不肯离开这间不知名的小屋,他第二次生命降生的地方……后来她来得少了,他数清床头上有多少划痕,像是指甲掐出来的,深入肌理。然而她还是没有来,于是他第一次起身出去。
      这屋子外头竟是个青苔院落,对著一堵很是威严的高墙,漆色有些掉落,于是他又绕过这墙去,正看见一个娉婷女子,她身姿秾丽衣衫淡旧,一把长发极为丰美。贵妃也曾有这样丰美发色,总是用木髻挽得高耸华贵,然而这可怜的宫人却是没有的。那女子抬起头来,瞧著年轻细腻却盖著满面尘霜,但那稀世美貌是不能被掩盖的,使得她神情再疲惫也能发光。
      魏紫看著一愣,这女子生得眼熟,有贵妃三分相貌。忽地想起许久之前小娘子同他讲的话来:“……阿姊与娘娘有几分相似呢!”
      原来她是把自己藏在了她那位阿姊处,确也是个好主意,这冷宫自然无什么人来了,好叫他安心不被人撞破。于是他整顿衣衫,想要上去同这阿姊见礼,可对方看也不看一眼,径自从他身侧穿过去了。
      咦?他呆一呆,心里泛起忐忑不安来。莫不是觉得他这罪人拖累了她们姐妹么?是了,他确乎给小娘子添了太多麻烦,一次又一次地累她相救,而她竟不嫌弃。她总是这么纯洁善良,他的梨花一样的、永远年少的姑娘……他忽然更想去见她了,于是他穿越宫城四处寻觅著。
      梅雨季节濛濛的天色,洗旧了宫娥的衣衫,泡肿了女子的脸色。墙上的漆色倒还很鲜艳,可他总疑心有血色在里头,被那水光一浸就要冒出来了。然而这天气却是很适宜这座宫城的,比前朝的灿烂春阳更叫人踏实。
      他往杨柳丛中花园角落去寻找她,却遍寻不获,突然为一阵喧哗所惊。便见两三个宫人皆拿著什么东西,往一处低矮建筑小跑去,成为他这半日所闻唯一的活泼声响。这景象自然也吸引了他,他悄悄跟过去看时,见著那两个宫女跑进了一个厨房也似的地方。
      他翻到屋顶上,低头去看,竟看见她就在底下,同五六个宫人一道围著一个短褐穿结的老头。那老头腰间还缠著绳索,约莫是一个送柴的挑夫,然而她却拿著一只金锁上去,殷勤地向那人打探著些什么。他仔细去听,那话语却好生耳熟:“……如今外面甚么模样……恳求……告知奴……”
      咦?接著另外几位宫人也各拿财物,争先往那老翁手里塞,叽叽喳喳问著类似的问题。他坐在屋檐上,看她激动、著急而最终归于失落的神情,渐渐开始痛恨自己的无用。若他还是自由得意之身,如何至于令她低三下四,去祈求一个老柴夫赏几句话?
      后来他听她叹:“圣人都离宫了,我却还未能逃出去。”那一日已经起了秋风了,她穿著洗得褪色的衣衫,在刻薄的西风裡瑟瑟发抖,至于落泪。然而这话有道理而无益处,甚至已经不确实了,宫里是已经有了新的圣人了的。
      宫城西苑植有大片的枫与槭,随阖闾风来而渐渐染色,愈发红润如烧。在那场战乱里破败去的亭台下,堆积起泛黄的污浊的叶子,叫人心里烦躁。连上阳宫附近的那条水流,仿佛都因此变得湍急暴躁,夜里能震动枕头。
      这水流却给他带来了新的惊喜,那一日他在那水中浣足,竟不觉得寒冷,叹息出声:“我大约是愈发麻木了。”忽见著一片色泽美艳的红枫,大似他一只手般,恰缠在岸边一处青草中。
      仔细看时,那上头竟有墨迹,书著一首绝句:
      小枝无幸生林涧,偶见山鸦话埠烟。
      流水若知山外事,且托红叶诉人间。
      倒还不坏,可他却无心思细究字句,因这字迹实在太过眼熟——她写这样词句放在水里的缘由也很明晰了。
      风声水响,草木倾折。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怪道她已经许久不来看他了,大约已经把希望转寄到别人身上了吧?然而她该是对的,或许那宫外就真有个有缘人等著罢,一个磊落潇洒的良人,会救她出苦海去。他伸手想解开那红叶,让它载著她的想望到光明的自在天地去。
      然而另一只手,另一只白皙圆润的男子的手,越过他把那片红叶拾了起来,发出一声痴叹,落泪点开水花。他惊疑地回头去看,见著那人衣袍上精美的龙纹。对不住。那一刻他这样想。我终究是个无能的人。

      肃宗皇帝后宫妃嫔并不似前朝丰富,然而其间有生育者已然不少。一位未曾养活皇子的美人应是无人记忆的,史书似乎尚不存一句模糊的记录。或许祇有乾元年间的宫人记得,他们中有一位并不年轻、也不美丽的女子,在一个红叶似火的日子里受了宠幸。
      而那位更加籍籍无名的魏姓乐师,从此则被禁闭在了他所熟悉的监牢里。那间见证了他第二条生命的小屋,似乎也打算见证他的第二次死去。只言片语偶尔从高窗里传来,将他的心冻结成冰渣。
      隔著一道高墙,他听穆氏女慨叹:“当今圣人又是什么好人呢?她竟忘记了杜良娣的前鉴么?那样早年相伴的高位妃嫔都叫他这样抛弃了,一个宫女又会有什么好下场呢。”
      她说:“我的傻妹妹。”
      他想:“我的傻姑娘。”
      然而第二年他竟听说她被特许回乡探亲了!不禁高兴起来,这不就是她所求的么?穆氏也被她要到身边去,想必她是得君王欢心的,如此说来,岂不是两个女子都苦尽甘来了。
      然而柳美人还未来得及受用这福气,就又跟她的阿姊回到了原点。她被养得圆润白皙了许多的脸颊,此刻竟泛著某种颓败的蜡黄。两个女子相对哭泣怨恨,而他只能在窗外静静地看著她。起初他想问,她是那么聪敏……然而又颓废下来,历代后宫从来也不缺聪敏的女子,可再蕙质兰心的女子也常有落败的时刻。她坐在那裡,通身都是他陌生的气息;从前天然清秀的时候,劳累与粗役都无法摧折去她的灵气,可如今这精养后的细腻的美色,在这一两日里就化为灰烬。
      跟著迎来一场剧烈的倒春寒,大明宫里最后的雨燕也给冻死了。穆氏为她求来一床破败的棉被,她俩就窝在那被子里苟延生息,揪紧了被角,而那被子竟慢慢鼓起来。
      上元二年八月初七,已废入冷宫的柳美人诞下一位皇女——没有大夫愿意来接生,孩子的父亲也始终不闻不问,任凭可怜的穆阿姊跪坏了膝盖。那孩子出生就病弱,未能撑过第二个月,但直到一年后小娘子仍抱著那襁褓不撒手,唤她阿雀。她想做一只雀儿么?
      他再叫她时,她已经不理会他了,就算抬起头来,眼睛也没有光彩,里头一片混沌,没有他的影子。她疯掉了。好的时候还晓得自己穿衣坐好,安静地发呆;坏的时候又哭又闹,身上衣衫也给扯得乱七八糟。
      命运是一条幽深晦暗的长廊,从少年到白发的见证者呵,却只能看著那个美好鲜活的姑娘,被无情地拖到尘土和蛛网里去……就是一直不死,她也得扎根在那裡,在那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变成苍白狰狞的女萝,变成血与肉的肥料,好继续滋养罪恶。她从前是他的救命稻草,如今却是扼住他咽喉的尖利的爪。
      极少数的清醒的时候,她会改却恶毒形容,慢慢与他讲几句话。她说自己如今常常羡慕阿姊,做一个扫地的宫女是多么干净啊,到老都还是那个纯粹的江南采茶女。自己的美丽就让它在自己怀里凋零,由生到死她都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好过做一个君王片刻的女人,做一只人人喊打的野猫也比花园里被遗忘的奇株要好。
      她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委屈:“儿何曾中意过君王呢?我凭什么就要做他的女人?”又凭什么要被他、被一代代的君王关在这裡,困在形态各异而锁链沉重的鬼地方,做这泥土里的新肥,做他们洗刀的鲜血呢?
      她说:“我只是想回家去。”可又为什么,十多年过去了,她仍旧被困在这里,她永远也不可能再离开这里,她已经是被蛛丝缠紧的猎物了吧。于是他陪著她掉了许多眼泪,陪她骂天骂地,改过一副形容。最后她说她累了,要睡觉了:“先生,你出去吧。”

      好像——就在那一瞬间,人生就飞快的翻过许多页去了。大明宫换了一位又一位新的主人,但仍旧慢慢衰弱下去,连诗人都不会再做狂放之语了,而以沉沦哀婉为美。
      天宝时代的宫人,如今早已不剩几个,连她都故去许多年了。他也已经满头白发,喜欢坐在上阳宫的台阶上晒太阳,听野猫打架。若有人提起玄宗皇帝,他必要说上两句,好像只要他微微闭眼,语调缓慢地哼上一曲,就能看见那个盛世风流的大明宫,雕栏玉砌,花团锦簇,他漫按管弦,身边是师兄辽远的歌声,前方她盈盈而立,绣襦罗裙。也是在这处台阶旁,他是白玉栏杆上横坐吹箫的少年,不乏抗争权贵的洒脱意气,持著纤尘不染的赤子之心。她是那个仕女图一样美丽的姑娘,总爱眺望天空中的每一只飞鸟,记住每一朵流云。
      更多的老宫人会回忆贵妃娘娘,说她是那样的美丽,描绘起来多少辞藻也不够用。她用过的夜光杯,她尝过的荔枝糕,连同她掷在地下的明珠……每一个宫人都有自己引以为傲的故事,真假皆不必去辨析。
      只有穆阿媪从来不讲贵妃娘娘,她只会讲一位肃宗时期的美人。于是人们都嘲笑她无能,怕是一生不识贵人面,区区一位美人罢了,便是她这辈子最了不起的记忆。
      “那美人姓什么?柳?咱怎么不记得宫里还有过姓柳的美人?莫不是你臆造的吧!”
      她在不屑的声气里落下泪来:“谱牒该有记载的。”而这微弱的辩解太过无力,无一人肯信了她去。这老媪怔怔的,“奴倒希望真个是奴编排出来的……若是谱牒里没有阿柳名字该多好?她生不能自在,死后总该回家里去……”
      不知时间停止了多久,忽地她抬头,一瞬间神色鲜活如少女时,眼睛定定地看著魏紫,好像是第一次见他:“魏乐师?”像是不可置信一般,“……四十多年了,你竟还没去投胎么?”
      一道天劫似的电光劈在他头顶,于是久远的往事都复苏起来。这老人终于迟钝地想起来,原来自己已经死了四十多年了——早在小娘子把他救回来的第二日就死了。
      被打断脊梁的人救不回来的,小娘子纵然善良如仙子,也不会有办法。就好像没有谁能救大明宫,再努力的君王也不成。
      他眼前的穆阿媪也突然变成两个,一个嘴唇翕动著同他讲话,另一个却成了一截朽木,在众人的惊呼里跌倒下去,委顿在四月初的烟雨里。头一个穆阿媪却看也不看第二个,笑嘻嘻地同他讲:“我该去找阿柳了,她先去了那么久,早该等急了。”
      过来拉他的衣袖:“魏先生也去罢?阿柳必也在等你的。”魏紫愣愣地点头,跟著她轻轻地漂浮起来,越过亭台楼阁,越过宫娥美人,往漫无边际的苍穹里去。
      路过花园的时候,他看见满园子的牡丹花都开了,独独玄宗皇帝最爱的那一片“魏紫”没有抽芽,急得几位花匠直顿足。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讲:“挖了种别的罢,不能开花何必占著位置?魏紫的好时光早过去了,如今枯枝子留在这里杵著,岂不是叫贵人们看了不喜。”
      他于是担心起自己故居窗外的那棵柳树来,它抽芽了吗?然而穆阿媪却拍拍他的肩,叫他看梨园那边,原来他那片院子早叫人拆掉了,如今已经改建了大院子,又住进了别的人。
      穆阿媪说:“拆了好,柳树还是长在江南水边的好。若不能将它养护茁壮,倒不如不要时刻相见,就叫它自在去长罢。”
      他也点头道:“拆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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