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债

　　是人是鬼是妖怪，不过是心有魔债。——《悟空》

　　1、

　　"别再让我出头！"少年将短剑收于剑鞘，悬挂在腰间，俊俏的小脸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恨恨地将头别过。

　　"小的再也不敢了。要不是那小子欺人太甚，我才不搭理他呢。"另一位少年满脸讨好，脸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技不如人就别理会他人挑衅，这点耐性都没有吗？"

　　"是是是，少宫主说得是。"

　　少年脸色稍霁，轻点足尖，施展轻功回程，也不管身后的人能不能跟得上。

　　落于后头那少年看着对方绝尘而去的背影，边是懊恼，边是傻笑，自知学艺不精，便索性放弃御风，改为快走。

　　2、

　　江湖中有三大门派鼎立。

　　一是崇尚老庄的逍遥派；二是以孔子为先师的如意盟；三则是遵循佛理的轮回宫。

　　三大门派中，以如意盟支持者最众，而轮回宫势最微。

　　百年前，天下大乱，豪杰四起，中原大陆硝烟弥漫，百姓流离失所，卖妻鬻子，命如草芥。轮回宫携教众，施粥建房，安抚流民，一时间名气大胜，待天下初定，象征轮回宫的庙宇，七步便能见一座，信奉者盛状空前。

　　只是如今承平日久，人们安居乐业，轮回宫渐渐失去了往日的风光。三十年前，前任宫主索性带着教众避世在这山谷中。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就此籍籍无名下去，现任宫主上任后，积极入世，苦心经营下，轮回宫总算取回了一些名声，并在江湖中重新有了立足之地。

　　然而却没有一人能够力挽狂澜，让轮回宫摆脱被其他两派狠狠压制的尴尬处境。

　　直到宫主夫人怀孕。

　　宫主夫人临盆前一日，忽然梦见一块巨石藏于腹中。那巨石立于天地之中，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第二日，夫人将此梦告与宫主，宫主大喜。傍晚时分，夫人顺利诞下麟儿，取名"怀石"。

　　这怀石便是眼前冷着脸的少宫主了。

　　"又被打了？"怀石道，"活该！"

　　少年们原打算在怀石面前卖卖惨，好让怀石帮他们教训欺负他们的那帮人。怀石表现得无动于衷就算了，还嘲讽一番。

　　"少宫主可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灵石转世，会管咱们这点破事儿？"一位少年讥笑道。

　　"我呸，还灵石，我看是茅坑里的石头吧，又臭又硬！"

　　众少年听后，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少年都是轮回宫众长老的子女，与怀石年岁相当，一块儿长大，本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但怀石天资不俗，从小读书习武都比这些少年优秀，加之家中父母亲常年在他们耳边念叨，说轮回宫的前途，还得仰仗这位少宫主。久而久之，少年们便对怀石生了嫉恨之心。

　　只道是他怀石是轮回宫的未来，他们又如何自处？哦，大概比根葱还不如。

　　对于这些少年们的愤愤不平，宫中的长老们当然不会在意，他们在意的是少宫主能否光复轮回宫。从怀石出生开始，他们就肩负着教育怀石的重任。

　　在其他少年漫山遍野疯跑的时候，怀石只能被拘在屋子里，听长老讲古，讲轮回宫的过去。长老讲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

　　一边讲轮回宫如何普度众生，一边连自己都度不了。

　　贪、嗔、痴，为轮回宫三大禁忌。长老说轮回宫便是以此为教义，指导人们反省自身，以达到内心的平静，从而忘却苦难，接受命运的安排。

　　放下屠刀，即可成佛。

　　因此那个年岁，人们将轮回宫教义奉为圭臬。虽然还是不断有生命在死去，却很少发生争食人肉的事情了。

　　怀石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他觉得非常荒缪。

　　怀石十岁的时候，已经阅览群书，功夫也到了放眼轮回宫无人可比的境界。宫人们越发相信，怀石会带领他们重拾辉煌。

　　他的母亲这个时候又怀孕，生下怀石之后，她和宫主不断努力，希望能给怀石生下弟弟，以辅佐怀石未来的大业。但她身体不好，遍访名医，不知道吃了多少名贵药材，仍然没有妊娠，身子反而越补越弱。

　　这次怀孕，全宫上下高兴坏了。怀石没什么想法，他生下来就跟父母亲不亲厚，也无所谓再多一个家人。

　　宫主夫人千辛万苦，豁出一条命，终于生下二子，谁知竟是个死胎。宫主夫人两眼一闭，因悲怆过度大出血，救治无效，死了。

　　宫主夫人死后，宫主为生子，陆陆续续抬了不少小妾，几年里居然无一人怀孕。

　　小妾们自然想母凭子贵，坐上正夫人的位置，谁知道肚子不争气，愣是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呢。

　　不知是谁开的头，在宫主枕边吹风，说:"莫不是少宫主命太硬，克死了母亲，克死了弟弟，现在更是让宫主一个种都出不来。"

　　"休得胡言！"宫主一开始听了还生气，说的人多了，也怀疑起来。

　　有人献策，说若是这些姬妾能服下怀石采的白石莲，此能一举得子。

　　白石莲长在轮回宫东面的峭壁上，石壁下就是涛涛东海，即便峭壁上开满了珍贵的白石莲，也不曾有人敢去冒险。

　　怀石十岁后就一个人住在远离轮回宫的一栋木屋里，宫主从未踏入这里一步，为了让怀石去采药，宫主勉为其难地来到这里。

　　怀石的木屋里没有其他摆设，不过一床一桌一椅，成卷的经书被整整齐齐地堆在地上。

　　宫主面皮一热，这些年他耽于女色，别说看经书了，就是摸都没摸过。

　　原本端坐着的怀石，见到来人，马上站了起来，恭敬地立在一旁。

　　宫主感到蕴藉，看来怀石对他这个父亲还是敬重的。他索性开门见山，将采白石莲的事告诉怀石。

　　怀石沉默不言。

　　宫主想他是不愿去，便急了，道:"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有了兄弟姊妹辅佐，你未来的道路也走得顺畅些！再说你武艺高强，轻功更在我之上，采个白石莲而已，还不是探囊取物！"

　　宫主疾言厉色，这会儿倒拿出了父亲的威严来。宫主夫人在世时，对于儿子的教养，夫妻俩争执不休，宫主坚定地要做一位"甩手父亲"——万不可因他的管教而扼杀了孩子的天性，这就得不偿失了。

　　"只此一次。"怀石道。

　　宫主忙不迭点头:"好好好。"

　　谁都知道有一就二，有二就有三。这白石莲采回去，该怎么分配？这个给了，难道其他人就不给了？

　　宫主变现得极度为难，挨不住娇媚的宠妾央求，只好厚着脸皮一次一次向怀石讨要。

　　怀石的心，一点点变冷。

　　后来怀石索性闭门不出。

　　就这么过了很多年，京城突然大乱。世人皆传皇帝受妖女蛊惑，不思朝政，要学那商朝的纣王，当亡国之君了！

　　诸侯起义，要杀进皇宫去，取妖女首级，只不过都被皇帝的亲兵给镇压了！

　　民间出现妖女的人偶，被扎了密密麻麻的针。

　　地里不长粮食，是妖女祸乱！

　　老人有个头疼脑热，也是妖女祸乱！

　　轮回宫的人想，这不就是上天给他们的契机吗？！除掉妖女，解决掉天下人的心头之患，轮回宫扬名四海还会远吗？

　　而怀石早不想掺合他们的事，日日将自己锁在小木屋里与青灯古卷为伴。

　　长老们跪在小木屋外，求怀石去帝都除掉妖女。

　　他挨不过长老们以头抢地，决定上京城看一看。

　　他进了宫中，来到那妖女的寝宫，只见一位以泪洗面的少女，一身环佩，珠光宝气，却掩不住那煞白的脸，分明还是个孩子。

　　那脸怀石有点眼熟，仔细想想，竟是当日怀石为采白石莲，掉下山崖，将怀石从海里捞起来的渔夫之女。

　　怀石打晕寝宫周围守着的侍卫，进入寝宫，渔夫之女抬起头见到怀石，怯怯地问道:"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怀石摇摇头。

　　渔夫之女止了眼泪，不解地问:"那你是来干嘛？"

　　她不记得他了。

　　"我救你。"

　　"真的吗？"

　　少女话音刚落，怀石的肩膀上就中了一剑，皇帝满脸怒气地将插在怀石肩上的剑拔了出来，又向怀石刺去。

　　剑尖淬了毒，怀石勉强用内力封住了毒素游走，此时要将少女带走已经不可能，他只能且战且退。

　　怀石带伤回到轮回宫，宫人对他血染的白袍视而不见，急切地问道:"少宫主，妖女死了吗？"

　　"没死。"

　　众人唏嘘，竟然没能杀死妖女，还受了伤，看来不好对付。

　　轮回宫中人好不容易等到怀石伤好得差不多，怀石却再不愿意上京了。

　　这还得了？！

　　怀石一旦做了决定，没有人能改变他。

　　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在怀石身上，他怎可以袖手旁观。

　　于是众人连夜商讨办法，有人说:"听闻西方有种秘术，能使人成为傀儡。将施了咒语的法器戴在怀石头顶，只要怀石不服从安排，就会疼痛难忍，如万蚁穿心，不怕怀石不就犯。"

　　"妙！就这么做。"

　　3、

　　谁知怀石竟然宁愿承受万蚁穿心之痛，都不愿去杀那妖女呢。

　　魔怔了呀。

　　4、

　　怀石戴着那金箍，坐在山顶上，东望沧海。

　　一日复一日，直到沧海变桑田，怀石也变成了真正的石头。

　　年岁轮转，有天，一群小年轻来这里踏青游玩，看到这里风景秀美，蓝天白云下，一块石头立在山顶上，甚怪。

　　于是便好奇地跑去看，只见石头上刻着:

　　是人是鬼是妖怪，不过是心有魔债。

　　一个熟读历史的姑娘说道:"这里好像是当年兴风作浪的轮回宫所在的地方吧？"

　　"好好的名门正教，偏要动不该动的心思，最后还不是落得被朝廷全数剿灭的下场。可恨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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