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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
1.
晚上十点钟,他还坐在书桌前,点着一根烟,望着窗外,空洞地思考着。
经纪人来了十几个电话,都被他按掉了。他的反应似乎激怒了那个瘦削的男人,破天荒地不依不挠起来。
手机不甘心地响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精疲力尽,在一阵闪烁之后,彻底无声无息。
他打开电脑,进入作者后台,不断跳出来的评论提醒快把整个电脑桌面都淹没了。随便点开一条评论,毫不意外又是一条言辞激烈的谩骂。
他从没想过事情会向这个方向演变。
他又点了根烟。
闭上眼睛,那些不堪入目的文字密密麻麻地将他寡淡的思维包裹住,有种难以言说的窒息感,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他在桌前枯坐着,随意地翻着桌子上乱七八糟堆放的资料。
进口的机械键盘闪着光,投射在墙壁上,落下星星点点的荒诞光斑。
他真不知道自己在较劲什么。明明是一个什么感觉都特别木然的人,却意外地这般固执。好像从这样的坚持中,能砸吧出某种味道来似的。
他所在的时代,四海升平,社会安定,秩序井然。人们发表言论永远心平气和,礼尚往来。
在网络上讨生活,吃香又轻松。
像很多毕业生一样,大四那年,他开始找工作,投了无数份简历都石沉大海,只好穿上西装去招聘会上寻找机会。
面试官见到他本人都觉得印象良好,大多初试都过了。问题就卡在复试上。很多面试官见了他都眼前一亮,交谈了几句之后,摇摇头,淡漠地说道:“等通知吧。”
变相地宣告他的面试失败。
所以当网站确定他入选的时候,他还愣了片刻。
网络写手?他的室友听了哈哈一笑,说道:“这很可以。”
他盯着室友的表情,琢磨不出来其话里是否有别的意味。
网络写手,不是太复杂的工作。什么样的人设吸引人,什么样的情节设计够波澜壮阔,全都由云端的服务器计算而成,骨架搭好,他只需要往里面填充血肉即可。他长得帅,气质冰冰冷冷,负责招聘他的hr,一眼就敲定了他,打算把他往偶像写手方向打造。
小姑娘们十分吃这一套。打赏,买书,签售……可以想象,将来的他,将是怎么一棵移动的摇钱树。
他倒没觉得这样的未来有什么吸引力,而且他对自己有自知之明。他难以和普通人的情感达成共鸣,写出来的东西寡淡似水,怕是没人买账。
经纪人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没事儿,包在我身上,保你大红大紫。”
经纪人先是安排他上电视台做节目,他还没以文字出道,便明晃晃地被打上新锐作家的标签,尽管名不副实,居然也积累了一小撮粉丝。
经纪人给他开通了微博,新书的名称、题材、人设,工作室都敲定好了。工作室官微买个热搜话题,同时在网站上同步上架。
他像是只牵线木偶,被这些人拉着往前走。
好在他不会感到不痛快。
经纪人说,他是他见过的,最有天分的新人了。
前期造势成功,新连载不得不提上日程。他被按在房间里,花了一天的时间敲出了开坑三更。当然不能直接发到网上去,还得经过工作室的编辑团队润色,修改。
总而言之,最终面向读者的文章和他一字一句敲下的,天差地别。
他偶尔跑去工作室开情节讨论会,会上,编辑们唇枪舌剑,高谈阔论,他很少有插得上话的时候。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不声不响的,像个精美的摆设。
情节讨论会开完了,经纪人又拉着他去开职业生涯发展促进会,微博涨了多少粉,公众号读者的跳失率是多少,知乎答题有多少多少点赞……要不要暴露他的高学历,什么时候安排签售……
开完一场又一场车轮战似的会议,经纪人看上去十分疲惫不堪,还是勉为其难地开了车,送他回家。
“今天别更新了,挂个请假条吧,偶尔放放读者鸽子,没什么关系。”
“好。”
“晚安,早点睡。对了,去台湾采风的机票已经买好了,后天晚上八点。明后两天,你把更新都码出来交给编辑部。多码一点,作为今天放鸽子的补偿。”
“好。”
他看着经纪人开车远去,才慢慢地一步一个台阶地上楼。把身体砸在床上,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才感觉到累。
一般到他感觉到累的时候,就算是身体在报警的信号了。
签三方的时候,室友们一致对着他羡慕:“你小子真是好命。”
“不像我,考个公务员,一辈子在体制内打转。”
“投行的工作很累的呀。”
“说是个大事务所,不过刚进去都在打杂。”
其实当个网络作家这件事本身谈不上好坏,每个行业有每个行业的操作方法。网文发展到今日,早就有了成熟的产业链。除了相对自由些,和普通的工作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那当然是没有入行时候的想法,真正入了行之后,就知道网文届的水不比其他行业要浅。随着整个舆论对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视,和人们日益强大的需求,网文的创作模式和变现方法已经日趋多样化。
像他所在的工作室这样相对更人工、更封闭的运营路子已经渐渐衰弱,但还是保留着一些气候。正如大环境下外面的餐厅基本采用自助模式,但总有一部分人为了不必思考,不必自己动手,而选择传统的餐厅。随心所欲决定菜谱的私人菜馆也从未绝迹。
总而言之,这是个有无数可能的时代。
室友们之所以羡慕他,大概还是因为他的高薪酬吧。刚毕业就能拿到50k基本工资的,除了他们这个行业,真是寥寥可数。更别说,这只是基本工作,还不包括为数不少的全勤奖,新上架奖,出通告的各种补贴,林林总总,税后入账的绝对100k不止了。
薪酬高,门槛自然也高。网文被大致分为两个方向,一个是艺术写实导向,挖掘文学的深度和精神的广度,这种网文由传统的文学演变,普遍经过实地考察,深入研究写就,没个三五年没法打磨出来,但一面世就必将是振聋发聩的精品;另一种则是娱乐型,讲究文字的背景、架构、语言的节奏感,使人看起来像看商业片一样带感、刺激、欲罢不能……后者对于写作者,还有一定的颜值要求,长得丑一般入不了行,最多当个编辑什么的文学支持型工作者。总之,一部好的作品,绝不会是一个人在操作,这已经是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了。
一个网络工作室的人员配备,一般就是一个内容供应链的最小单元。为了人员效率最大化,工作室不会签约太多作者。三个都算多的,很多时候,工作室就只有一个作者。
而他所在的工作室发展良好,是网文工作室的先驱。发展至今,绝不是其他小作坊可以相提并论的了。
大公司有大公司的好处,平台、资源绝对数一数二。可大公司也有大公司的不好,比如因规则太完善而思维僵化。
这些年,许多签约作者频频出走自立门户,工作室气得跳脚,却无能为力。好不容易出现像他这样的优质苗子,自然是要放在手心里捧,恨不得把所有资源都哗啦哗啦往他身上灌。
他的确火了一阵。P大毕业的高材生,帅,文也是近些年少见的大气磅礴。每次更新,读者们都是在文下嗷嗷叫的。
2.
台湾采风之旅实在进行得不怎么愉快。原本约见了几个文学大师,但最终都被对方放了鸽子。
经纪人完全处于暴走的状态。尤其是对方放了鸽子之后,还在社交网站上发新状态……
“本约好与一位小朋友见面,但因身体不适,无法赴约。我这偏头痛的毛病,总是这样恰如其分的发作。”
这是明显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对方不想见他,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些年,网络文学空前繁盛,传统出版资源也在向网文倒戈。很多守旧的顽固派,依然坚持闭门造车,生存空间越来越狭小。可正是因为这般坚持,倒是树立了不错的口碑。不为名不为利的风骨,算是这个社会的稀缺。
这种稀缺,虽然如同鸡肋,但若能交往一二,也能增加一些噱头。
可是对方明摆着跟你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不想趟你的浑水。你能直接冲到人家家里去,指着人家鼻子骂对方不该诓人吗?
不能。
所以这事儿最好的办法就是打道回府,各走阳关独木,彼此不要妄图牵连干涉。
经纪人很生气,他有点无奈。
经纪人站在落地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静静地坐着,看着经纪人被夜色笼罩的侧脸。
经纪人才三十出头,未婚。他偶然有听到编辑部的人谈论过,说经纪人从前,其实也是一名网络写手。
那是十年前了。十年前,经纪人才二十岁,风华正茂,爱看网文爱打游戏,喜欢在女孩子面前出风头,跟别的年轻人一样,是个未进化完全的毛头小子,处处透着青春洋溢。他本来生在一个和谐的三口之家,父母是国企的普通职员。大二那年,父母因车祸去世,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经纪人开始尝试着在网络上写网文来谋生。
天天日更,写了半年,连签约都没混上。经纪人那叫一个生气,直接写了篇长达数千字的站内短信质问编辑。编辑也很认真地回复道:“看了你的文章,文笔确实不错。但是一篇出色的网文,光靠文笔是出不了众的。读者不买账,推你的文也是浪费。”
浪费。浪费。
经纪人哭了。
他后来放弃了网文这条路,去给别人做家教,打各种零工,甚至还去拍过戏,当过群众演员。最终误打误撞,进入工作室,成为了一名编辑。
“投其所好”四个字,是工作室发展的宗旨。
所以网文不网文,无非就是取悦读者。像其他商品一样,我产出地开心,你购买得开心,银货两讫,能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凭什么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凭什么说浪费?
经纪人带红了四个作者,都是如日中天的大神,版税收入跻身行业前十。
可他们说,在他手下不自由,被剥削。当然明面上是好聚好散。
怎么能甘心呢?
宵衣旰食地分析大纲,衣不解带地设计情节,他们的哪一部作品,没有掺入他的心血?到头来,一句轻飘飘的功利心太重,就分道扬镳,让他往哪里申冤去?
他唯一做错的,就是不该把梦想寄托在别人身上。
他沉默地走过去,拍拍经纪人的肩膀。他知道经纪人此刻心情低落,但他没法体会这种落差感,只好象征性地安慰安慰。
经纪人打开手机软件,播放了一首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
“我上学的时候最喜欢听这首歌。你有什么感觉吗?”
旋律很好听。
但也就这么多了。
经纪人长长地嗟叹。
算了。
他握住了经纪人的手。
他的手温暖干燥,经纪人讶异地看着他的眼睛。
“别难过,我会好好加油的。”
真是孩子气啊,经纪人牵动了嘴角。
可是从台湾回去之后,编辑部的副主编就一脸紧张地找到经纪人。
经纪人让他在外面等着。
“这些评论怎么回事?”
《论网文大神若白的抄袭之路》
《高级抄是如何进阶成大神的》
《惊呆!网文大神竟然是个情感缺乏症患者?!》
最后一条更加让读者出离愤怒。
他的文最鲜明的特征是情感丰富,父子之情,兄弟之情,朋友之情……很多读者都说,看了他的文,找到了很多久违的感觉。
你现在说,这些都是骗人的?对方不过是一个冷冰冰的码字机器,那他们投入的感情,都被系统吃了吗?
经纪人面寒如铁。
“技术呢?网站出了这么大的事,是怎么回事?”
“服务器被人攻击了,现在正在修复。”
“这些评论能查出IP地址吗?”
副总编辑都快哭了:“查不出来,所有踪迹都在追索过去的时候被抹掉了。”
这绝对是有人恶意在整他们。
会是谁?他没有相识的圈中好友,但是工作室这么多人,都是知道他有情感缺乏症的,谁走漏了消息,根本就查不到。
经纪人倒在沙发上,前所未有地焦头烂额。
包装过头了,经纪人想。
所谓物极必反,他太心急,最终行差踏错,吃了自己种下的苦果。
他还在外面等着。工作室坐落在京城的郊区,这里空气良好,阳光充足,环境清幽。工作室不远处就有一个小公园,小公园里有不少人缓慢地散着步,享受雾霾被彻底治理后的好天气。
他想起自己的父母。
他父母都是气象局的,每天工作都很忙,他从小是保姆带大的。保姆尽职尽责,没有趁着主人家不注意苛待过他,却很少跟他交流。往往是保姆在客厅看着电视打着毛衣,他一个人坐在玩具室玩乐高积木。
他很少开口说话,总是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外界。不埋怨不好奇。
父母一度以为他自闭,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每天的预约排得满满当当,简单地问了他几个问题,就挥挥手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不爱讲话,你们做父母的多跟孩子交流交流就好了。”
听说不是自闭症,父母松了一口气,便还是如以前那般,将孩子扔给保姆。
他把玩着经纪人送给他的手表,漫无边际地想着。
离开台湾的时候,经纪人带着他去了一趟夜市。夜市里有很多小玩意儿,他们两个大男人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也许是生气过一阵,经纪人自己想开了。索性不去管那些糟心事,带着他来体验体验“人间烟火”。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就回去吧?
经纪人疯狂地买买买,买了一堆东西,什么项链手表,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招呼。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逛街。
“累不累?”经纪人问他。
他摇摇头。
他勾住经纪人的手指。
“嗯?”
他不说话,经纪人就任他勾去了。
一股电流从手指传过心脏,再传向神经中枢。
他摸摸自己的小拇指,听着里面挣扎咆哮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经纪人疲倦地走了出来。
“先停更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尽量减少出门,以免被狗仔跟上。”
“嗯。”
他听话地呆在家里,足不出户。每天都在看书、做笔记。
诸葛亮写《出师表》是“忠”。
刘备三顾茅庐是“求才若渴”。
其实他都知道,但是为何要“忠”,为何而“求才若渴”?他一遍一遍地打碎了分析。
经纪人说过,每个行为背后,都有其特定的心理因素,最终逃不过人的七情六欲。
他能明白行为模式的逻辑,搭建框架再排列组合,这是他的强项。那些评论说他写文融梗,利用大数据生成的编辑器,其实也对。他有一颗记忆力强大的头脑,运算能力非同一般,所以他可以迅速地取长补短,让剧情的走向符合预期。
可是逻辑,永远比不上没有逻辑的真情实感。
但人哪有那么多真情实感?
很多事情都没法一遍遍体验过。现代人生活优越,什么都不缺,人生太顺遂,有多少人能明白挫折、困厄、求而不得?
他又开始在网站上发文,没有经过经纪人的同意。网站的BUG依旧没有被修复,只要他更新,底下就骂声一片。
搬出宪法都没有用。
这些人太需要这样的刺激了。
他何不满足?
骂吧,骂痛快了就好。
“天呐,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呜呜呜,怎么办,明明知道是融梗的,还是买V看了。砸你个手榴弹继续不要脸字吧,贱货。”
“哇哇哇,骂得好爽。若白拜托你继续更新不要停,少了这么个阵地,那该多遗憾呀。”
《大神若白和经纪人不得不说的故事》
“楼上大才……”
“说若白和经纪人没点什么,我不信。”
“不信+1”
“+身份证号。”
“我已经脑补了800万的小黄文了。”
“求小黄文”
“求小黄文”
“小黄文是什么?”
“楼上不要危楼。出于道义,跟你解释一下,小黄文就是……网络肃清之前……”
“若白不是P大的吗?”
“百年老校教出这样的学生,啧啧啧……”
经纪人直接找上了门。
一段时间没见了,他瘦了好多。满腔的责怪,化作一声叹息。
“没好好吃饭吧。”经纪人说。
“嗯。”
“锁文吧若白,把V章的钱都退了。工作室准备解散了。”
“嗯。”
“微博上我替你发了一篇道歉文。”
“好。”
“也就热闹这一阵了。现代人精神贫瘠的地步,真是可怕。”
“嗯。”
“你有没有想过去找回你的感觉?”
“嗯?”
“我买了去非洲的机票,后天出发。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勾住经纪人的手指,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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