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非女王

　　这几日陆陆续续地，来了很多孩子，偌大的朱瑛城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焕发出久违的生气。

　　王特别重视这次朱问之间招学的事，各项事宜，不论大小，都亲自过问，深思熟虑。在王身边，我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丝毫不敢马虎，但实际的决策我插不上手，只能关心这些孩子们的生活了。

　　第一件事便是住。朱问之间位于朱瑛城的东南角的别院里，与内宫仅一门之隔。中间的殷园建着朱问堂与书楼，黑白两书院分列其东西的漆园和雪园，园内各有数处居所，是为要参加殿试的通得生准备的，已没有多余的空间。王说，内宫空着也是空着，与其在殷园里新建殿阁，不如直接搬进离朱问之间最近的麟趾宫和凤鸣宫，这样孩子们有人照顾，住得也适意些。

　　也是，这些殿宇空了这么久，没有人居住，荒着太可惜了。于是我便命内馆领把这两宫收拾出来，换上崭新的家具摆件，为了方便孩子们看书学习，我按照人头数安排了书案床榻以及一应的文房用具，还准备了充足的烛膏与灯油。内装差不多了之后，我从各处挑了伶俐些的生养过孩子的宫女们，以后照顾这些孩子们。哎，小小年纪就离开了爹娘，也真是可怜，不过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来这里的真正目的，一定不会后悔。

　　然后便是吃。朱问之间有专门的私厨，为通得生供应三餐。本着朱问之间历来苦修苦学的原则，吃食不会过分精致，虽然不至于寡淡无味，总还是以清淡为主。但小孩子们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应该不喜欢这样的口味，我琢磨着要不要再从宫外请些师傅，没想到王直接批准我从内厨调走几个点心做得好并且懂小孩子口味的师傅，专门为孩子们做饭。

　　看着孩子们来到新地方后的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也跟着高兴，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想起了王一起相互搀扶走过的岁月。

　　俗话说得好，女人多的地方事多，从前的朱瑛城，一定是天底下事儿最多的地方。即使我和当时还是凌媛的王总是事事谨小慎微，盼望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这些事，桩桩件件，总会主动上门来找我们，让人苦不堪言。

　　我们和大部分妃嫔间，都相安无事。只有毓妃，三天两头地来找麻烦。不过在凌媛如履薄冰的生存方式下，毓妃也挑不出什么特别的毛病，只能叫她去延宁宫跳舞。如果仅仅是跳舞，凌媛倒也乐意，毕竟她不想丢下从前苦心钻营的技艺，还可以趁此机会有所进益，没什么坏处，毕竟从前在清晏署的习练可比现在辛苦多了。毓妃一开始还认真欣赏独舞，后来看多了也觉得没意思了，就唤来舞司的几个舞侍来一起跳，人多了热闹。后来越发觉得没趣儿，便叫上怡御和良御一起来，美其名曰共赏佳舞，其实就是多几个人来陪她说话，不然一看到凌媛转圈，她就困的直打哈欠。

　　这期间，憬王对凌媛的态度忽冷忽热。他有时会来我们萦珍宫，说些有的没的，问她需不需要什么东西，但也只有一炷香的功夫，坐坐就走，从不过夜。有时也有十天半个月不来一回的。

　　我本来十分期盼凌媛能得到恩宠，如果早日诞下孩子，毓妃也不敢再这么明目张胆地折磨她了。但是现在，我反倒希望时间倒回当初憬王想不起来凌媛的时候，这样大家都过得清闲，不至于每天疲于应付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

　　不管是多么好看的舞，看多了总会腻，毓妃早就不耐烦了，但为了让凌媛也不痛快，照旧每天叫她去跳舞。我猜毓妃心里气的是凌媛不向她服软。因为憬王无非是宠幸了凌媛一次，而且也没有过分上心，她的气早就消了。即使她已经不生气了，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善妒，折磨新来的姬妾。如果凌媛能说两句话祈求她宽恕，她一定会顺坡下驴，饶了她。

　　然而，凌媛偏偏是个极其倔强的人，让她跳她便跳，低三下四的话是绝对说不出来的。

　　两方谁也不肯先开口，就一直这样僵持着，直到憬王专门挑毓妃每日看舞的时候去她宫里，事情才彻底结束。憬王虽然表面满脸不悦，说凌媛舞得眼花缭乱，碍眼，打扰了他和毓妃的雅兴，命其再也不要来延宁宫献技了。但我总觉得他是因为疼惜凌媛，不忍看她每天受劳累，才主动替毓妃开口的。

　　自从不用每天见到毓妃后，我们萦珍宫上上下下都充满了欢声笑语，大家的脸上都笑出了花，开心极了。

　　平静的日子过得飞快。

　　凌媛说深宫无趣，便让我去搜些民间话本，笔记小说，戏本子什么的，每天看上几页，打发时光。这些书好弄，只要拜托清晏署的舞侍蕴心便可，她从前是凌媛最好的姐妹。但偏偏凌媛还要让我去找些四书五经前朝史籍之类的来看，还特意嘱咐我，这些书不要让人发觉了。这可难坏我了。

　　通常，权威的抄本只有里学里才有，外头的人不爱看这些经史典籍的，市面上很少有人抄录，即使有，也不是由字迹精妙又细心的人写下的，难免有错漏，有碍观瞻。凌媛说要看就要看最好的，她可以借来了里学的书亲自抄，抄完了再还回去。于是我便拜托清晏署乐司负责琵琶的乐仕靖云，让他去乐坊所在的庄画街上的里学，借来这些书，我和凌媛一起连夜抄了，再让他还回去。

　　我们两个人的速度实在是太慢，情急之下，我只能发动萦珍宫里所有的人，让大家都忙活起来。凡是会写小楷的，都过来一起抄；写不好但识字的，帮忙整理编辑分配章节；不识字的，添油磨墨加水。

　　一开始凌媛还嫌弃几个小宫女的字太软太草，看不清楚，后来也向效率屈服了。

　　我们如火如荼地抄书看书，外面人也片刻不停地观察着我们。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朱瑛城散布着萦珍宫烛火彻夜不息的传闻，再结合我们白天都是一副睡眼惺忪无精打采哈欠连篇的样子，外人觉得我们私底下一定在搞什么小动作。适逢最近毓妃身子不爽，延宁宫的人说凌媛在召唤巫妖作法诅咒毓妃，于是几天内来了好几波人上上下下地在萦珍宫翻找，希望能找到什么巫蛊毒物。但他们翻来找去，只有一些书稿，还有满屋子的油腥味儿而已，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因为不想再惹是生非，加之阖宫上下早就疲惫不堪，凌媛便免了我们抄书的活计，一切再从长计议。

　　四月初，内馆领向毓妃汇报年节的花销和朱瑛城第一季的流水。毓妃对其他宫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对萦珍宫的账目不放心，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希望找出什么奇怪的地方来。还好凌媛早就做好了打算，纸和墨都是托靖云一并在宫外买来，并不用去内馆支月例领取，夜里照明用的灯油等物也不是从内馆所得，而是从我们厨房的荤菜的供给里取猪皮和肥肉熬了油制成的，所以看上去一切正常。只是因为份例内的荤菜都换成了比较肥的部分，我们基本吃素，一两个月下来，大家都瘦了一圈。

　　朱瑛城里没有王后，姬妾们不需要晨昏定省，少了聚在一起的机会。毓妃虽不敢大张旗鼓地让姬妾们每日去她那里行礼问安，但也会召几个姬妾一起聊天，或者听戏看舞乐，或者同游各宫庭院。

　　主子们凑在一处，我们这些女官，也凑在一处说说闲话。我入朱瑛城的时间比凌媛也就早一年，以前的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听怡御身边的女官说，早些年，毓妃比现在更加骄横跋扈，若是认为别的姬妾比她漂亮或是身型上比她凹凸有致，便会妒火攻心，想方设法地折磨人。当时的平姬，因为性子直嘴快顶撞了毓妃，差点被逼到跳绛绡池自尽，后来怡御和良御一起劝了毓妃一天一宿，才赦免了半个身子已经浸在池里的平姬。

　　不知道什么缘故，憬王对毓妃的爱完全称得上纵容，不论她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都不会受到惩处，反而是憬王去劝另一方宽心，让她们体谅毓妃。近几年，毓妃渐渐意识到自己已然不再青春年少，加之憬王后宫屈指可数的人早都是熟面孔了，也就不再作践其他姬妾，反而一团和气。凌媛是宫里近三年来唯一的新人，毓妃一时之间不太适应，才生出这些事端。良御身边的女官时常劝我放心，等过段时间毓妃习惯了凌媛的存在，就不会再刁难了。

　　果真如同其他女官所说，毓妃对凌媛的态度开始慢慢好起来了，有时候还会关心一两句，问凌媛最近怎么瘦成这样，随后便命她宫里的私厨做了点心送来，说让凌媛多吃点，太瘦了对身体不好。

　　一开始我们并不放心毓妃送来的东西，也不让凌媛吃，后来闻着油酥皮和红豆沙的香甜，实在是忍不住。大家很久都没沾半点荤腥了，吃得特别香。凌媛看着我们满嘴油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拿起一块放进嘴里，也和我们一样吃得停不下来。

　　有了毓妃的宽容，憬王也开始在萦珍宫过夜，但若延宁宫那边有事，他会立即离开。

　　和凌媛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憬王让凌媛不必遵照规矩称呼他为王上，而是叫他，均哥哥。他是启王幼子，没有弟妹，也从没有人喊过他哥哥，但哥哥这个词却是极其动听和朗朗上口的。凌媛一开始觉得很奇怪，总是在想叫的时候顿住，日子久了也习惯了，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每次憬王听到，都会眉开眼笑，欢喜得不得了。

　　憬王平时处理朝政之余，也喜欢读些有趣的书，劳逸结合。一日，憬王正在读《淮南子》的天文训，里面讲着九野五星二十八宿，他随口问凌媛，喜不喜欢看星星。

　　凌媛说从前在舞坊，白天练舞，只有晚上有一点点自己的时间，她就坐在天井，仰望天上的星斗，好像星月都是为她而闪烁，再多的苦痛也能熬过去了。

　　听完之后，憬王十分感动，便命我们熄掉萦珍宫的所有烛火，和凌媛一起卧在庭院中的凉榻上，观星赏月。他时常说，他最喜欢南边天空的狼星，永远都是最明亮的，让人看了心安，仿佛是指引。凌媛每次都安静地听着憬王由天上的星谈及他的宏图大志，再谈到国家大业，只在关键的时候点点头表示赞同，或者小声应和。在凌媛认真又专注的脸上，我看到了少女的情愫与希冀。

　　慢慢地，憬王和凌媛已经由陌生到熟识，两人好像故年知己一般。

　　凌媛也趁此机会问憬王，能不能许她看些古籍，不然在与均哥哥谈话间，总是感觉有些吃力，若能学会了其中的缘由，也轻松些，两人会变得更投契。

　　憬王欣喜至极，说他早就应该允许凌媛看书的，只是之前太过粗心，关顾着自己说话高兴了，没有考虑凌媛的感受，还说以后凌媛想看什么都可以，只需派我去和顺宫拿就行了，如果是太生僻的书，可以去朱问之间的书楼借取。

　　有了憬王特许，凌媛可以看到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书。一开始她好读书不求甚解，看得很快。但后来她觉得这样看了等于白看，还是应该细细研读才好。每逢她遇到不懂的地方，就攒上几天的，一起让憬王给她答疑解惑。跟在凌媛身边，我也学到了不少，偶尔也能援引一两条典故。

　　因为开了凌媛的先例，憬王觉得朱瑛城的女人们没事都应该读点书，省得一天到晚闲得生事，便也准了她们看古籍的权利。但除了凌媛，没人愿意看那些晦涩难懂的文章，大都挑些《喻世明言》之类的读，图一乐。

　　想到那些先秦诸子的著作，还有我当年跟在凌媛身边一起读过的书，我的思绪又飘了回来。这些孩子们未来也会读到这些书，并从书卷中孜孜不倦地汲取知识，知晓时事后融会贯通，博古通今，成为真正的国家栋梁。王治理的天下需要这样博闻强记的人才，我对这个时代满怀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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