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非女王

　　青岫这孩子，自从连雳走后，就像失了魂儿一样，每天不是呆坐着思考着什么，就是喃喃自语要怎么才能到朱瑛城去。

　　不管怎么想，这事情都有蹊跷。连雳走后的第二天，都城内各处才贴出朱令，广招十岁以下的男孩子，选资质好的送进朱问之间的绯书院学习，不问出身。这连雳到底是有什么样的后门，居然可以通过太师的选拔，直接进宫去。晴是不可能了，她从小也在莺流街上长大，即使有身份尊贵的客人提前知晓了朱令，也不可能泄露给任何一家娈房。

　　一定是靖云在后面捣鬼，这家伙以前是从宫里出来的，肯定知道什么内情，又或者还和一些大官们有着往来。但要是靖云还和朝堂有什么牵连，他早就应该入宅成为门下客，享受着尊贵的礼遇，而不是屈尊俯就地在霁鹭阁求营生了。莺流街这地方，表面上看着莺歌燕舞的，背地里还不知道有什么肮脏的生意呢。尤其是霁鹭阁，我不相信晴的好生意背后没有幕后操盘的人。

　　其实话说回来，莺流街还有槿饴巷上的每家每户，多少都和位高权重者沾亲带故。在这种地方生存，必须得有恃才能无恐。不过大家都遵守基本规则，从不越界，只关心自己份内的事情。别的不求，为了能顺利过日子，就得做到不看不听不说。

　　霁鹭阁背后的一切，我虽然好奇，但也不至于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毕竟牵涉其中的话，我自己也会有麻烦。

　　对于进入朱问之间学习这点我也感到也很奇怪。按照以往的科举制度，考生须得通过里试，然后通过会试，才有资格进入朱问之间研学。朱问之间分黑白两书院，黑书院主工和算，白书院主文与法。而后在朱问之间学习的人还有其余通过会试的人，才有资格进行最终的殿试。殿试由王亲自考问，对于所有考生来说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位列前茅的人有机会加官晋爵，是一条不可多得的晋升之路。

　　但是现在，朱问之间居然开设了一个全新的绯书院，还要招收连书都背不全的黄口小儿，而且让朱瑛城承接这些孩子们的饮食起居，这和之前选姬妾有什么区别啊。哎，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我站在槿饴巷的巷口，再次一字一句地读着朱令，希望能从字里行间中破解出更深层次的意思。王的贤明是天下有目共睹的，除了废除赐姓制让天下平等之外，自王登基以来，女孩子也可以上里学，也可以参加各级考试，甚至也能入朱问之间然后入朝为官。但这次为什么偏偏只要男孩子？再就是对男孩子的要求，不问出身这一点向来符合王的脾性，资质佳我也完全能理解，毕竟选的是国之栋梁，以后要建功立业的，寻常头脑的孩子自然是不能胜任。

　　这么看来这这朱令也没什么奇怪的，是我想多了，说不定下次就招女孩子了，毕竟人要一批批地选。当然这也不是像我这种人需要担心的事，上头的人怎么想怎么做，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要打点好我的生意，让青岫衣食无忧就足够了，别的事情，我也不敢奢望。

　　回到含嫣馆后，我把外馆交给了一边学习制香技艺一边打杂的茉莉看管，转角上楼，前往只有极熟的客人才会请进来的内馆，整理一下这一季的账目还有下一季应该换季的商品。还没打开门我就听见了隐隐的呜咽，这声音一听就是青岫，真是可怜的孩子。我不想打扰，但他已经两天半没吃饭了，每次叫也不理，像是着了魔一般地默念着朱瑛城。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想到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的我怒上心头，想着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我轻轻地推开门，青岫的哭声戛然而止。他赌气般地从罗汉床上坐起身来，用袖口擦了一把脸，然后扬长而去。

　　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也没管他，毕竟是小孩子，饿了自然就会要东西吃，困了自然也会睡的，不需要太多的干涉。

　　清完账目后，我开始查起了库存，这一季安息香和没药调的香料都卖的特别好，褥暑难消，需要些清热解毒的东西。但是已经立秋了，我得再去联系货栈的人帮我进些适合秋燥的温润的东西，还有紫薇等时令花卉浸的油膏。香和人一样，得按照着节令来，万万不可逆天之势。

　　正在我入神清点订单和花销时，茉莉火急火燎地跑来找我，说青岫出事了。

　　这不是第一次茉莉这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找我了，青岫每次被人欺负了，都是这样。但自从上次和晴大吵过一次后，青岫再出事还是第一次。我有些慌神儿，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但在去之前我得先了解状况，想想可能的对策。我忙问是什么事，茉莉说青岫去霁鹭阁找晴和靖云，结果被客人误认为是新来的孩子......

　　还没等茉莉说完我就满脑子嗡嗡的，一般来说娈房有娈房的规矩，是不会强买强卖的，不懂事的客人会被街巡请出去，并且罚银三两，这个数目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所以没人敢在莺流街上闹事。况且晴肯定会拦住的，再不济也还有靖云和淳九呢，他们肯定能劝得住。

　　但要是他们的努力都没有用呢，不然霁鹭阁也不会派人来通知我了。我一瞬间感觉到胃绞痛，还有铺天盖地的晕眩，仿佛有人把我按在水里一样，我没停下我的脚步，用尽我最后的力气吸取着稀薄的空气。

　　霁鹭阁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但是正门却紧闭着。隔壁振鹮屋小厮芦心似乎早就在阁外等我了，他把我和茉莉从他们家正门引进去，然后从后门出去，顺着背巷进了霁鹭阁的后院。

　　转到前厅的时候我惊呆了，晴还有手下的所有男孩子，都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更没有人敢说一句话。从一楼到二楼的悬梯上，站着一列穿着皮织金甲的军士，手里持着枪，腰上挂着短刀。他们穿的服装制式和普通的街巡完全不一样，也不同于任何府邸的私卫。他们金甲的缝隙处铸着细密的花纹，用浸过红花水的牛皮绳连缀，一看就不是民间的手艺。即使在霁鹭阁柔和的烛光下，他们胸甲头盔还有枪尖反射出的寒冷的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透过这些面目威严的军士，我看到靖云和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候在二楼右偏厅旁的一间客房外。里面烛光摇曳，时而能听到一个年轻女人明亮清透的声音。

　　一定是这个女人想对我的青岫下手，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把青岫救出来。

　　我来不及考虑自己的安危，紧咬嘴唇闭着眼睛冲向二楼。

　　我甚至做好了撞在刀刃上以死相逼的准备，我不信这天底下没有公理王法，还能允许这等事情在众人眼皮底下发生。

　　但奇迹的是，一路上没有人拦我，我居然顺利地到达了二楼，和靖云面对面。

　　他先轻轻叩了下门，然后优雅地为我打开了门，一系列动作一点也不犹豫，其间他的目光平视前方，完全没有往房间里看一眼。我心想，这回彻底完了，靖云都不愿意看的场面我自然是看不下去的。我的眼泪在瞬间爆发，不光是眼睛里，我感觉我心里和全部身体里都是眼泪，悲伤和愤怒来的太强烈，我彻底崩溃了。

　　我用尽最后的理智走进房门，以为会见到什么样的地狱景象，没想到青岫好端端的坐在镶云岩的酸枝桌子旁，大口大口地吃着点心。他的小脸塞得鼓鼓囊囊的，但还一直狼吞虎咽着。一旁的女人时而帮他倒着牛乳，时而用手帕帮他擦着嘴边的渣子，一幅母子情深的场景。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女人的衣着并不浮华，甚至和她的年纪相比还有些单调老气。她身型匀称而修长，看起来像个小姑娘，绝对不是吵吵闹闹的那种，而是生命力旺盛的样子。她举手投足间透出坚定的自信和沉稳，像水一样把我包裹，让我一下子就没了脾气，说来也奇怪，我还没声讨她怎么能乱来就先败下阵来，偃旗息鼓。

　　青岫看见我进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刚想说话就被满嘴的点心噎住。女人轻拍着他的后背，转过身来，潋滟的眼睛顾盼生辉。她微笑着问我，能不能把青岫也带去朱瑛城，进朱问之间学习。

　　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什么是春山秋水之貌，这女人太美了。我也曾跋涉西极，去过远在世界尽头的城邦，见过各式各样的人，接触过各种流光溢彩的美，但是之前的种种，都比不上这女人的一丝一毫，尤其是她的眼睛。

　　女人接着说，刚才青岫已经答应了，但他不敢告诉我，怕我不同意，所以她代他来和我商量一下。

　　我不能示弱，这是我的孩子，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一个局外人来插手。在这样的女人面前，我一点优势也没有，但我一定要拿出十二分的斗志。

　　我问青岫，为什么想去朱瑛城？青岫的声音里带了哭腔，说连雳走了就没人陪他玩了，所以他要去连雳在的地方。

　　我又问他，知不知道去朱问之间是干什么的？青岫说念书，和连雳一起念书。

　　我继续问，念书之后呢？青岫说他还没想好。

　　在我的连环问下，女人居然一句话也没帮青岫说，这和我一开始预想的不一样，我以为她会替青岫百般找借口。青岫绝对不是读书考取功名的料，我想让他以后继承我的香料香水生意，随心所欲地做他想做的事情。但现在，他有了自己想要坚持的事情，并且他是快乐的。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干涉他的未来，但不管怎样，我只希望让他平安喜乐地生活。

　　女人说我和晴可以去朱问之间看望连雳和青岫，而且逢节庆，他们也可以回家，让我放心。

　　我没什么可反驳的，只能答应了。青岫从凳子上跳下来，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拥抱着我。

　　这时，门开了，年纪稍长的女人进来，跪在地上，双手环抱高举过头顶，程式般地行礼，说一切已经打点妥当，可以回去了。随即她用命令的口吻，问我见了王为什么不下跪。

　　我愣在原地，这个和我说了这么久话的人居然是王！她居然亲自来找青岫！

　　我拉着青岫一起，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请求王原谅我刚才的冒失和无礼，并且真诚表达了对她关照青岫的感谢。

　　王浅笑，让我们都起来。她亲切地叫着我的名字，仿佛我们已经是多年的故友。

　　年长的女人说明日午时在瑾怡巷的巷口派马车来接青岫，让我收拾好他的衣食住行，但也不用带太多，朱瑛城里什么都有。我连声诺诺，跪拜，叩首三次，送走了王和她的侍从以及侍卫。

　　一切都结束后，我抱着晴痛哭，我根本没准备好要送走青岫，这八年来，我从没和他分离超过三天，这一别就是永远了啊。他是要展翅高飞的鸟儿，总有一天要离巢，但我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我想起了当初怀青岫时的辛苦，带着尚在襁褓的他各处颠沛找原料的奔波，以及这么多年来抚养他长大所承受的非议与讥讽，这些苦在临别前都化作了最美好的回忆，牢牢攫住我，让我无法放手。

　　忍了好几天的晴终于也忍不住，我们一起哭，母子分别最是痛，痛的连心。

　　终于，我想明白了，只要青岫能够快乐，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我不能决定他的未来，也无法自私地让他一直在我身边陪我。他有他的人生，他的梦想，他要努力追求的事情。我所能做的，就是尽我最大的力量去帮助他。

　　我擦干脸上的泪，也收起了心里的泪，领着青岫回家。茉莉已经收拾出了一些青岫平时喜爱的衣物还有玩具吃食，我把这些东西一样样放在樟木箱子里，还带上了一些秋冬青岫离不开的药，有润肺止咳的枇杷露，还有祛寒保暖的蜜姜膏。怕青岫被同学欺负，我还带了很多银钱给他。

　　搂着青岫睡了最后一宿，我帮他穿好衣服，梳好头发，准备好他最爱的椒盐胡麻饼还有牛乳做早餐，然后送他上了马车。

　　马车远去的时候，我没有伤心，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开始期盼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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