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非女王

　　白天的莺流街，与寻常巷陌并无二致，一幅人间的烟火气息。有半大不小的孩子们追逐奔跑打闹，有商贩的柴米油盐的叫卖声，也有妈妈们说不完的家长里短。

　　在说话这件事上，女人天生就比男人有优势。我真的想像不出她们怎么能如此无休无止，站几个小时腿不酸腰不也痛。从客人们醉酒后走漏的朝堂机要，到哪家府里又买走了哪家娈房的少年去服侍，再到乐坊又出了什么时兴曲目，无所不谈，不知疲倦。

　　一旦到了黄昏时分，尤其是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西方的地平线后，各家娈房妓房门前点起流光溢彩的华灯，街上渐渐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青石板被如织的顾客踩得光亮，与他们身上的环佩交相辉映，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眼睛能看到的繁华只是表面，能感受到的才是真，习惯了这流光溢彩的夜后，我开始试着用不同的感官去体会。坐在霁鹭阁三层的露台上，闭上眼睛，我能听到马车华盖上悬挂的铃铛发出的泠泠泉音、蹄铁与青砖敲击发出的钟磬之声、娈房门口妈妈们激情澎湃的招揽、还有妓房姐姐们与客对饮时的娇嗔。这些声音经常会扰乱我的心。它们来自我之外，彼此交织，缠绕，组成了庞大的背景音，为生活这一最噪杂的舞台伴奏。我觉得我就是自己找罪受，每次高高兴兴地上去，总是心烦意乱地下来，我不知道我对这个世界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的声音太微小了，像是暴风骤雨掀起巨浪时一滴雨水融入海洋的声音，只能被淹没在滚滚波涛中。

　　每逢看到我紧锁的眉头，靖云哥哥总是让我深呼吸，想象自己是无人的旷野中，一棵没有束缚可以肆意生长的树。从他坚定的语气里，我慢慢地平静下来，不再去考虑与我无关的事情，试着专心于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我的心啊，我的心，我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心，我只能听到自己脑中的自言自语。靖云哥哥说，哪一天我真的能静下心，就可以从如麻的声线里，理出我想要的东西。

　　我还喜欢用鼻子去感受一切，有时候坐在霁鹭阁门口的石阶上，闻着来往行人的味道，我能不知不觉耗掉一整个晚上，然后总是被晴揪回去，让我不要乱跑。车马走过，会留下动物的味道，虽然主人们极力用各种香料来掩盖，但我还是能闻到一股骚。隔壁振鹮屋的妈妈还有各位哥哥，用的都是同一种香料，闻起来甜腻腻的，是初来莺流街的人会喜欢的温柔乡。稍远一些的齐椋斋，哥哥们总是用冰片和麝香，他们的妈妈喜欢收集各式经卷古籍，隐隐地添了几分松脂熏染的墨香，闻起很安神，是让人想天天温故知新的书斋。对面丽屋的姐姐们，闻起来是热情浓烈的；斜对角蓬芜院的姐姐们，闻起来则是清冷疏离的。所谓各花入各眼，环肥燕瘦，不同的客人总是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地方。

　　对于霁鹭阁，我的感觉是，太随意了，随意到自由散漫，毫无纪律。别的娈房妓房都有个统一的格调，或者在某一风格内大家有些细微的差别，但总体上是和谐的。而晴，非得让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须得是别人没有的，她把这叫做多样化发展。

　　靖云哥哥是大家公认的第一，虽然看起来很平易近人，但是性格最为深沉。他波澜不显，宠辱不惊，但并不是不苟言笑，而是静水深流的潭，虽然表面上也有浅浅的波纹，但是内里，谁也参不透。

　　羡哥哥很有辩才，总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但绝不说无用之言，和他聊天的客人总是忘记了天亮。但我有点儿怕他，因为每次嘲弄起我来，他总能引得别人哈哈大笑然后应声附和。

　　淳九哥哥的脸上总是挂着温暖的笑容，酥软的声音让人放下所有戒备，和他在一起，会不由自主地贪恋这种温柔，客人们经常为了争淳九哥哥对谁最好而大打出手。

　　我不知道我该有什么风格，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更能让客人喜欢。晴总说这太简单了，做自己还不容易吗，不和光同尘，不随波逐流，就做最本真的自己，跟随自己的心。这对我来说，比照葫芦画瓢难多了。

　　我总是希望自己快点长大，这样就可以自然而然地长出一个适合自己的风格。淳九哥哥有时候打趣我，说小小年纪无忧无虑地多好，我有的东西他们都没有，而我还在找寻一些旁枝末节的东西。羡哥哥则会开启嘲讽模式，问我是不是急着让晴赚一笔初梦钱。只有靖云哥哥，什么都不说，静静地拿来《庄子》，让我细细读，有不懂了就问，他说别想太多，顺其自然就好。

　　最近这几天，晴的霁鹭阁生意好得出奇。连平时从不亲自露面的高官们，也肯赏脸大驾光临。虽然这几天，吃食肉眼可见地变好，我打碎了盘子也没有被骂，但是大家的脸上，都看不出喜乐，反而是愁云笼罩，肯定出事了。

　　入夜上灯后，来了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他看起来完全不属于莺流街，那种历经岁月沧桑也磨不掉的正气浩然之势，和我们这儿桃红柳绿的靡靡之气格格不入。虽然他穿着一袭麻衣，拄着一根平平无奇的榆木拐杖，白发长髯，面目慈祥，但是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不知怎的，我却在他眼中的不可动摇里，读出了一闪而过的慌乱和焦虑。

　　他缓慢地走进店，虽然看似老态龙钟，但却步步稳如泰山。往日活泼的晴见到他也收起了轻浮的笑容，一幅无处安放的样子，拘谨地行了礼，然后说靖云已经在三楼等他了。我能感觉到她声音里的颤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在莺流街迎来送往八面玲珑的晴也显出底气不足的样子？

　　我照例溜上了三楼露台，想着可以偷听他们的谈话，这点鬼把戏难不倒我。

　　这回，我好像明白了靖云哥哥说的，如何摒除外物，专注地跟从自己的心。我太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于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忽略了外界的一切杂音，听见了从嵌着金箔的窗格纸中虽然模糊但是足够听清的声音。

　　靖云哥哥恭敬地行了大礼：“见过太师。”

　　我吃惊得差点发出响动，旋即我猛地咽了一下口水，吞下了我的声音。原来这个老者，竟是三朝冢宰，致仕后又被王请回来的太师，辛正言。这样身份的人，为什么要来见靖云哥哥呢，靖云哥哥到底是什么人？

　　吃惊之余，我还是凝神屏息，仔细地听他们到底在商量什么。

　　内容大致是王还在后宫期间一直没有为憬王诞育王子，但是国家不可没有继承人，于是一些臣们决定从民间选最优秀的孩子，进入朱问之间培养，同时让他们以男侍的身份住在朱瑛城，最好能在近几年内，让王能够有子嗣。最近这几个月，他们一直广选全国各地的男孩子，考察合格后，送入朱瑛城，接受王的最终定夺。

　　太师问靖云哥哥，连雳这孩子准备好了吗。

　　听到我的名字后，我瞬间停止了呼吸。我感觉到天旋地转，脑中鬼使神差地传来了女人绝望的嘶吼和哀嚎。慢慢地，我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但是很快地，我对心脏规律的跳动也失去了把控，迷失在一片空洞虚无的雾中。我也不知道那东西算不算雾，又湿又冷，将我紧紧包裹，让我动弹不得。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旁边是晴憔悴的眼睛。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晴向靖云哥哥求情，说我还小，还没准备好。靖云哥哥还是用他平时冷静的声音，但这次，却是在宽慰晴，让她放心，说会有人把我照顾好的。

　　晴看到我醒来，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她抱紧我，说我是她这些年养过的最贴心最可爱的小孩。

　　我虚岁已经八岁，不再是不明事理的小孩了，也该为爱我的人分忧。我找到了我应该走的路，那就是不让别人为我担心，坦率勇敢地去面对未知的一切。而且他们要送我去的，不是什么蛮荒之地，也不是什么战乱之所，而是朱瑛城，这个国家，最高最好的朱瑛城。除了客观条件的优越，我也有私心，朱瑛城的主人，是我早已在各种故事传闻中听到的王。我终于能见到王了。

　　本来以为我会哭闹耍脾气不肯去的晴，看到我欢呼雀跃一脸期盼的样子，宠溺地说：“你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居然舍得离开我？”

　　晴这个样子可不多见。我也不想太让晴担心，就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安慰她：“我去了朱瑛城，名声在外，你的生意一定可以越做越大，说不定王本人都会亲自光顾，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我雄心勃勃的样子逗笑了晴，她想不到我小小年纪满肚子的生意经，并感叹这种头脑不留在莺流街真的可惜了，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不能把我限制在这小小的街巷里。

　　临走的时候，霁鹭阁的哥哥们都语重心长地叮嘱我，连平时只会开我玩笑的羡哥哥，也说起了伤感的送别之辞，大家这是怎么了，我去朱瑛城难道不是好事吗？

　　我的兴奋来的太快太急，再加上想着朱瑛城里没有卖东西的市集，我恨不得把我知道的所有好玩的东西都带进去，这些杂事一时之间冲昏了我的头脑，甚至让我忘记了去和青岫道别。

　　认识青岫的这小半年来，我不再是狗都嫌的淘气小男孩，慢慢变成开朗的少年。青岫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的朋友。

　　坐上马车离开莺流街的时候，我透过窗棂和翠纱罗织金线的帘幔，看见了一脸委屈、眼泪盘桓在眼中马上就要成股流下的青岫，站在街口怯怯地送我离开。我这才意识到我犯了天大的错误，我要怎么弥补啊。

　　于是我掀开纱帘，对着青岫大喊：“我在朱瑛城等你，你一定也要来啊。”

　　青岫怔了一下，脸上的不甘与伤感褪去了几分。他用力挥着手，向着我大喊：“会来的，你等我！”

　　马车开始疾驶，青岫的身影越来越小，莺流街的牌坊也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朱瑛城，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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