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非女王

作者:芭蕉奶昔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靖云


      我喜欢清晏署,喜欢它登峰造极的技艺,喜欢里面不懈追求的人。他们努力做着份内的工作,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每次都完成得刚刚好。

      但我也讨厌这地方,因为我讨厌人。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勾心斗角、追名逐利,有时更会逼人牺牲信仰委曲求全。

      这些年来,我早已习惯了冷眼旁观。媚上欺下的人总能更进一步地向着朱瑛城的中心爬去,而本分的人只能蜷缩在原地,在清晏署的小小天地里寻找最后的寄托。

      我受够了,这地方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纯粹,变得和我家里没什么区别。我从家逃离到这里,以为可以在桃源安度一生,但是世事本是殊途同归,人心也是。

      离开清晏署后,我辗转多处,最后在大司马郑巍私宅上的宴会结识了晴,来到了莺流街的霁鹭阁。

      莺流街是整个奉都和近畿地区的蒲州内最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不论富贵贫贱、高雅粗鄙,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最本源的快乐。我喜欢这里的生活,乐不光可以忘忧,还能忘却身后名,忘却世间的所有,只沉醉在这声色犬马中。

      隔壁几间娈房的妈妈们说我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知道怎么捧达官贵人的场子。她们眼看晴近些年来生意越做越大,便捶胸顿足地羡慕晴的好运气,恨没有在晴之前认识我。

      很多人都是慕着好奇的名来霁鹭阁。他们听我弹奏,想象着自己作为上人的生活,飘飘欲仙,混合着甘醇的美酒与少年的欢笑,一饮而尽,然后长醉不醒,直至翌日黎明时分,趁着黑夜的最后,回到真正属于他们的地方,人间。

      常人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离开朱瑛城,放弃宫里的好日子来品尝众生疾苦,我总是笑而不语,因为这事情没法解释清楚。莺流街上的人们猜测我是因为被王兆幸时惹恼了王,之后便将我赶出了宫。但是,只有我知道,王不是这样的人,她是我读遍史书所能找到的最贤明的君主。

      无告二年,王颁布初敕,废赐姓制。

      这片疆土上,千百年来都是君王赐姓给分封的诸侯以及有功绩的将士,再由后代传承,形成旁枝错节的宗族关系。姓氏是王对一族最大的恩典,是荣耀的象征,无形中成为了区别于普通民众的高贵的身份符号。一旦有姓,便可知此人出自何处,有着怎样的身份,会有怎样的出路。朝堂上一片怨声载道,唇枪舌剑到最后,一点点火星都会导致兵戎相见,所幸最后王折中了一下,允许权贵们保留已有的姓氏的专有性,即其他百姓若想在户籍统计时加姓更名,不得使用氏族已有的姓氏,必须得自己重新起,算是维护了权贵们的颜面。同时,王允许人民拥有自己选择姓氏的权力,即不强制跟随父母亲任何一方,只要自己喜欢即可,对于权贵的子弟们也同样生效。

      王在父权社会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要把一切破旧的东西都碾为齑粉。

      与朝堂上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同,全国的百姓对王的新政赞不绝口。他们拟着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给自己取了各种各样的姓。高呼着万岁,仿佛在庆祝新姓名带来的新生命。

      我对自己的姓名没有留恋,因为它从来就不属于我,只是一个代表我的称谓,是我出生前就由父母定好的,不管诞生的是哪个灵魂哪个身体,都注定成为宋彦云。

      这样看来,我并不因为是我而获得父母之爱、兄友之情,仅仅因为我以宋彦云的名义出生,成长在宋家,我就获得了别人半生也追求不来的生活。

      我的父亲宋翟,官至二品大宗伯,是憬王时期的春官长,主理国家宗庙祭祀,还总掌朱瑛城的各项礼仪,是个最崇尚礼的人。

      哥哥彦远在父亲的教诲下,自幼闭门读书,靠着科举在朝堂中也谋了一官半职。

      虽然不是同母所生,我自认为我和哥哥的身份没有区别。我们都是父亲的儿子。

      但哥哥自我记事起,便总是躲开我。我曾经抱着他的大腿纠缠他,哭闹着问为什么,他并不回答,用摔门和关自己禁闭的冷漠对抗我的诘问。又或者我强忍着馋意,偷偷攒下好几天的点心,悄悄放在哥哥苦读的窗沿边,只换来瓷盘落地的脆响和摔得粉碎的绿豆糕,我最爱的点心在哥哥眼里还不如院中的尘土。

      别人家的哥哥,都会带着弟弟妹妹放风筝,捉蛐蛐,只有我的哥哥,对我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再长大一些,我问母亲,为什么哥哥要这样对我。母亲瞬间没了平日温柔贤淑的模样,摆出了夫人的姿态,端庄持重地告诉我,哥哥不是嫡子,以后承袭不了父亲的爵位,只有靠自己考取功名。我穷追不舍,问什么是嫡子。母亲波澜不惊地告诉我,她生的孩子,才能算作嫡子。

      我一直替哥哥惋惜,要是他也是母亲生的,该有多好。

      终于,幼学之年的我也可以到家里的学堂念书,和哥哥一起受先生指教。

      当我费力背诵“教之道,贵以专”的时候,哥哥已经熟读了《左传》,可以灵活援引化用古人的故事来说理,写出一篇符合八股的文章。我非常羡慕哥哥,他写着一手刚劲有力的字,先生的问题时时对答如流,每每父亲来考核时,他总能得到不苟言笑的父亲难得的称赞与点头。

      而我,笨拙至极,完全不理解那些复杂的书要在何处断句,读错时,先生握着竹制戒尺,狠狠地敲我的手掌心。我噙着泪水,希望用可怜兮兮的小脸博得哥哥的同情与关心,但是哥哥从来都没体贴过我一次。大概他小时候也是这么被打出来的吧,所以知道这些苦难是读书的必经之路。

      哥哥未及弱冠,就通过了第一级里试。之后的会试,哥哥也通过了。当时在考场外,我见到了许多胡子头发花白的老者,他们穷尽一生来追求一样事情,我不理解,我觉得人不应该这样折磨自己。最后,哥哥在殿试中力拔头筹,同其他大得生们一起等待憬王的召见。

      哥哥听了其他人的贫苦,早就羞赧得脸红,似乎自己的出身不该和这些寒门子弟争个高低。问及哥哥,他十分不好意思地道出父亲的名字。出乎意料的是,憬王大喜,因为朝中子弟,皆袭官爵,门阀兴盛,无人寒窗苦读,枉费了科举制的一番心思。这次大宗伯宋翟之子宋彦远抛弃旧俗,苦读奋进,可作为后世表率,入朱问之间白书院监学。除了对哥哥的表彰之外,憬王还升父亲至一等爵位。

      有了哥哥的先例,父亲便让先生对我加倍严格,定要我强于哥哥,因为我是嫡子,理应超过一个庶子。

      本来还可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像是被禁锢在了密不透风的囚笼,之乎者也,阴阳平仄,将我牢牢地攫住,让我无法挣脱。从前有哥哥陪伴,学堂里是有光的,温暖着我,督促着我。但是现在,只剩下浓墨般的黑,比最惨淡的破晓前和最震颤的暴风雨,还要漆黑百倍。

      从前每逢初一十五,我还能休息一日,和母亲一起去圆台寺祈福。后来,逢端午中秋我也不得歇息。我真的厌恶书本,古人大道理晦涩难懂,古人的事情味如嚼蜡。我跪着哀求平时溺爱我的母亲,让我离开学堂。母亲含泪说她没法忤逆父亲,让我不要做无谓的抵抗。我一直郁郁寡欢着,荒度日月。这世上绝对没有勤能补拙的事,我再下苦功夫,也不及哥哥的一二。也许,等父亲知道了我毫无天赋毫无才能之后,自然会放了我的。

      终于到了我的十二岁生辰,我破例获得了一天的假,母亲请来了一个小舞乐班子,为我庆贺生辰。

      仅五人组成的乐班子瞬间吸引了我的眼球,一琵琶一笙一箜篌一筝,还有一个锣鼓板子,他们奏出行云流水般的曲子,我闭上眼睛,仿佛躺在一叶小舟上,微风,荡漾在映着云影的湖面上,但是突然间,水流越来越急,暗涌着的漩涡咆哮着吞噬了我的小舟,我落入湖底,然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一曲终了。

      我从一首曲子里听出了我的人生。我注定不可能像哥哥一样靠读书光耀门楣出人头地,也断然不会领个闲职在官场中无所事事蹉跎岁月,更不会做个纨绔子弟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我知道了,我的心是属于音乐的,我喜欢那指尖在弦上捻、拨、挑的力量,喜欢弦的颤动,喜欢音乐带给我的一切。

      舞乐班走的时候,我假借送客,一起出了宗伯府的大门,然后在月色下,彻底离开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家。

      一路上,我为了不引人耳目,脱下了平时穿的锦缎平织的袍,解下了头上束发的簪缨,跟着舞乐班一起回到了乐坊。我跪下,向坊主磕头,说:“我想学习琵琶。”

      坊主看我只穿着里衣,散着头发,叹了口气:“你还是别想着逃跑了,一会儿莺流街的妈妈就会找上门来把你带回去的,我这里可不敢留你。”

      我说我不是莺流街来的,我是小司寇家里逃出来的佣人。

      小司寇纵容手下屈打成招,让毓妃的亲儿子郑高赢成了私吞公款,治水修坝不利的元凶,触怒了毓妃和憬王。小司寇被憬王下令流放至偏远的屿州,宅里早就乱作一团,该跑的跑,该逃的逃。我前几日听闻父亲和母亲谈论这件事,因父亲与大司寇交好,此次本想联合冢宰辛正言之力劝憬王保住小司寇,顺便杀去毓妃的风头,但没想到憬王竟然完全向着毓妃和郑家,不听任何谏言。

      我声情并茂地描述宅的里惨状,哭的上不来气。师傅相信了我说的话,答应让我边当干活边学习琵琶,问及我的姓名时,我说我无姓,名靖云,我想用一个新的名字开启新的生活。

      乐坊的生活很辛苦,和我在学堂上学的节奏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我没有了从前的锦衣玉食,也没有了伺候我更衣吃饭沐浴的侍女。从现在开始,一切都要靠我自己。

      乐谱上的字比起四书五经来说简单的让人过目不忘,旋律指引着我记下一本又一本的乐谱。琵琶弦看着软滑,实际上却又硬又涩,我的手有时按弦太过用力会被割破,等待伤口愈合的时间里,我会悄悄溜到舞坊,偷看舞伎练舞。

      时间久了,我认识了好几个姐姐,其中一个叫沐藜的,比我大两岁,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让我找回从小到大在哥哥身上得不到的关切。

      朱瑛城中负责舞乐的清晏署,是我想去的地方。一方面我下定决心钻研技艺,有朝一日让父亲和哥哥都知道除了读书和做官,我也有别的更好的出路,我也能力拔头筹;另一方面,虽然和负责歌戏的浅兼署看起来差不多,清晏署却更有“礼”的作用,直接归春官署管辖,我若是留在奉都城内,总有一天会被找到,但如果到了父亲眼皮底下,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也确实如我所料,这么多年来,虽然我还在暗中注视着父亲与哥哥,但宋家的任何人、任何事再也没跟我有过一分一毫的瓜葛,我终于获得了灵魂的自由。有时候我会想到母亲,但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还有对于哥哥的刻薄,让我对她也凉透了心,也就再也不会想起。从此,我没有牵挂的人和事,也就没有软肋。我想把自己变成水,因为再锋利的刀子划过水面时,都留不下痕迹。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是对是错,但起码,我能保自己周全,这就足够了。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这种文章好难写,我自身的知识太过于欠缺了,每次写一章都要查好多好多资料,但还是写了一堆不符合历史的东西
    希望大家热心为我指出错误,我正在读关于科举和官制的书,希望构建出一个合理的架空体制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344686/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