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非女王

作者:芭蕉奶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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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弋柏


      今年,无告七年,是我在朱瑛城中服侍王的第十二个年头。

      我始终记得,升隆十四年的中秋,王初入后宫的景象。那时,她眼神清澈,既有稚童的顽皮活泼,也有少女的含蓄羞涩。不知怎的,与她相见的第一眼,我就预感到这个女孩以后不是出人头地一举封后,就是凄然离宫漂泊无定。

      别的妃妾们会在先王面前表现出弱柳扶风的娇态,笑语盈盈,情意绵绵。只有她,亭亭然等待着,没有任何多余的神态动作,像是一个世故的老者,不卑不亢地等着先王临幸。

      王说,先王驾崩之时,她一下子看到了未来生活的希望,所以取憧憬之意,为先王拟定谥号为憬,世称憬王。

      王经常用着怀念的语气,对我说她想念自己的名字。自从进宫后,人们用官职、封号来称呼她,再也没人叫过她的名字。连朝夕相处的憬王也从未呼唤过她的名字,只是以当初拟定的封号凌叫了一辈子。

      王是三月三上巳节刚从奉都舞坊选出的舞伎。一般,初入清晏署的舞伎会被分配三等舞仆的职位,仅能充当一等舞伯和二等舞侍的伴舞,平时也要兼做侍女杂役的工作。

      中秋之夜,毓妃生辰,是宫里除了憬王生辰外仪仗最高的筵席。清晏署的舞司为了讨毓妃换欢心,同时在憬王面前邀功,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编排了一曲千红舞,这支舞集百花之妙,以开花时节为顺序依次独舞,一月水仙,二月玉兰,三月夭桃,四月牡丹,五月石榴,六月荷花,七月香兰,八月丹桂,九月菊花,十月芙蓉,十一月月季,十二月红梅,拟千红之态,再众花合舞。为了产生在花海中身临其境的效果,舞司长命人自去年毓妃生辰结束后便开始收集百花花瓣,再由次舞司长带领舞伯们编排演练,直到八月的朔日才完成了整支舞。所有的三等舞仆,始终都未被允许参加整支舞的排练。

      千红一舞,万人同欢,毓妃却在花瓣飞向空中的时候哭红双眼,险些晕过去,吓坏了憬王。

      憬王大怒,命人处置了舞司长,下令从此宫中再也不准以花为舞,并且宫中妃妾们一律不许以各式时令鲜花观赏把玩。

      整个清晏署上下人心惶惶,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紧急关头,从舞司长命令王跳选拔进清晏署时跳过的云翼舞,救众人于水火。这支舞轻盈富有灵气的舞姿和王清新脱俗的气质十分相配,每次舞起来,王仿佛一只游于云端的白鹤,在日出之时的清冷天空中鸣于九皋,展翅飞翔。

      刚刚及笄之年的王身着一袭靛青色对襟半臂褂,配鸭蛋青色的齐胸襦裙,在一众鲜红翠绿的宫嫱中散发着清淡的幽香。她梳着干净的双丫髻,手腕上一对悬着银铃铛的錾银镯子,略施粉黛,在众人面前仅由一支琵琶伴奏,跳起了云翼舞。

      憬王看得十分入迷,觉得此舞甚好,不光有松鹤延年祝寿之意,而且此舞仆长相十分清秀,动作喜人,便大赏了黄金翠玉,次日纳入后宫,册为凌嫱,赐居萦珍宫,择宝瑚庭而居。

      本来在萦珍宫洒扫的我,成为了凌嫱的贴身侍女。

      我很惋惜清晏署失去了一个优秀的舞仆,因为不出几年,她绝对会成为一等舞伯,甚至可能担任舞司长,快乐地生活。但是现在,她连跳舞的自由都没有了,只能在空旷的殿阁里,偶尔唤来从前清晏署共事过的乐仕,听琵琶解闷。

      自憬王的父亲启王终结前昭怀王的暴虐苛政,开创酆国起,一直兢兢业业,甚少踏入后宫妃嫔居所,更无暇招纳新人,后宫人数屈指可数。诗文中描述的三千粉黛在启王时代,是根本不可能的。由于人数实在少得可怜,启王废了从前后宫妃嫔设从品的习惯,将从前的等级硬是砍掉一半,变成现在的九品制。

      王后,即王的正妻,是一品,只有一位。紧跟着的是妃和御,分列二三品,由于宫殿数量的限制,只允许三妃四御。上三品的宫娥们必须得有姓,即出身于名门望族,或者至少是经先代君王赐过姓的功臣良将世家的后代,是寻常出身的人不可企及的高位。这些宫娥可以居一宫主位,其余的中下品宫妃娥只能居于配殿之庭。四五六三等中品阶,分别称为姬、嫔、妤,数量不限。七至九三等下品阶,分别称为媛、嫱、姝,数量也不限。

      憬王虽然在位已经十四年,但因年少登基,年纪只有二十二,故而没有成群的妻妾,朱瑛城中各宫各殿也是空着的居多。憬王没有立后,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毓妃就是名义上的王后,只是囿于群臣反对,无法正式册封,也无法享王后仪仗,但朱瑛城内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毓妃执掌大权。憬王屡次尝试立毓妃为后无果后,便放弃了立后的打算,但同时也在无形中规定着:妃位只有也只会有毓妃一个人,依旧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不会有人和她平起平坐。

      我希望凌嫱趁在后宫中出头,有朝一日诞下王子公主,以保后半生荣宠。但是每每我要帮她换新时兴的发髻,或者试试新调制的胭脂香水时,她总是一把从我手中夺过梳子、脂粉盒子,飞快地把自己弄成最简单清净的样子。

      她说每天穿着宫廷制式下规定好的衣服、梳着她位分应该有的发髻、戴着分配的首饰,安静地生活,再好不过。

      她时常问我,别的宫娥对于憬王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是爱还是畏强而依附?憬王对待别的宫娥是什么样子,是爱还是宠?为什么她是憬王的嫱,却没有对憬王产生丝毫爱意,甚至连一丝知遇之恩都没有?她也时常感叹,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妾,尤其是君王的妾。

      每每这时,我都会语塞,因为我也不甚了解朱瑛城的宫闱秘事。大概憬王只有对毓妃是真情吧?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服侍凌嫱很开心,但这和爱情没有半点关系。

      萦珍宫内平静的生活终于在第二年的正月初三被彻底打碎,变成了一滩沼泽,将凌嫱死死困住,连呼吸的空隙都难以寻觅。

      除夕合宫新年宴结束后,憬王念及毓妃想家,又不好过于偏袒毓妃引起群臣上疏,于是采取折中的办法,让三等御之上的宫妃们全部回家省亲。由于后宫人数本来不多,位分高者又极少,故只有毓妃、怡御、良御得此殊荣,回娘家探望。

      正月初二寅时,浩浩荡荡的省亲队伍离宫。毓妃一走,留在宫里的妃妾们好像少了几分忌惮,纷纷跃跃欲试,想要趁此机会力拔头筹,获得憬王恩宠。在送别的队伍里,几个和凌嫱一样同在低位的妃妾们较着劲儿似的打扮自己,只盼憬王的目光在她们脸上、身上多停留一会儿。凌嫱总是与气氛格格不入的那一个,她穿着水色的夹袄,和平时的打扮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她脸上多了几分惆怅,失去了往日的开朗。

      我知道她肯定是想家了,但是即使她再怎么思念,也不会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凌嫱说她是遗腹子,还未出世便死了父亲,母亲更是在她尚未满周岁就撒手人寰,留她独自一人孤苦地活在这世上。好在一息尚存的她被庄画街上做黍饼的栗婆婆捡了回去,才保住一条命。栗婆婆天生驼背跛足,守寡多年,无儿无女,将这个意外出现在奉都郊外一处荒宅断壁颓垣处的小女孩视作上天的恩赐。当时,栗婆婆看着满园衰草枯杨,觉得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便为其取名为沐藜,意为沐浴在阳光中的路边的野草,贱名好养活。养了五年后,婆婆再也干不动活了,怕沐藜从此以后没有依靠,便在临终前,依依不舍把她托付给在庄画街舞坊厨房打杂的橘妈,让她给舞女们当粗使的侍女。也许是天赋使然,也许是后天的勤奋,她一边干活,一边在旁边学习着舞艺,不出几年竟然也跳的和别人一样好,甚至更具神韵,令舞坊坊主刮目相看,随后便顺理成章地通过选拔,进入清晏署舞司。

      于她而言,最亲的人应该是栗婆婆吧,含辛茹苦地养大了她。或者是舞坊的橘妈,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又或者是舞坊里同吃同穿同舞同寝的姐妹吧,但是因为现在的身份,她无法召她们入宫,更无法在省亲的时候探望。

      身为她的贴身侍女,我不能让她在愁绪中沉浸太久,对身体不好,于是召集了几个清晏署舞司与凌嫱交好的舞仆,还有几个相熟的乐仕,驱散她心里的伤感。

      果然,凌嫱见到这些熟悉的面孔之后好多了。她命我关上宫门,且要求萦珍宫上下侍从,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保密,在我们各自发毒誓承诺后,她换上了藏在柜底的舞衣,伴着筝和琵琶,肆意地舞了起来。

      即使我们把宫门关得再紧,也总有隔墙之耳,正当凌嫱还在跟舞仆们学习最新舞步的时候,憬王突然来到了萦珍宫。

      门外守门的小监高喊着:“王驾临,萦珍宫凌嫱速来接驾”。

      我明明很害怕,因为凌嫱当时还穿着舞衣,发饰也不是宫妃应有的样式。按照宫规,妃妾不得亲自歌舞,这要是让憬王知道了,萦珍宫上下的人遭殃不说,连清晏署的人也会收到责罚。但同时我又兴奋不已,入宫四个月以来,这是憬王第一次驾临萦珍宫,凌嫱终于有机会了。复杂的念头在我脑中闪过,外面又传来了尖锐催促,没时间了!

      正当我拿着常服准备让凌嫱批上的时候,殿门被推开了,憬王已经踏入了萦珍宫的宝瑚庭的西殿。

      清晏署的舞仆乐仕们扑通通跪了一地,我和其他近侍的宫女们也跪下迎接憬王。

      我不敢抬头,只听到凌嫱强壮镇定但止不住颤抖的声音,向憬王行礼问安。

      我们都以为大难临头,做好了降级甚至被贬出宫的准备,但是憬王却让众人都起来,继续刚才的表演。所有人都怯怯的,毕竟现在已经是知法犯法、亡羊补牢了。憬王见众人没有动静,换了命令的口吻,让所有人继续。这下子,大家才慢慢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舞毕,憬王又让凌嫱单独舞了一遍云翼舞,然后称赞不绝。

      他对凌嫱温柔的说:“你想跳舞为什么不命人告诉我?我知道宫中是有规矩,但若让那些死的规矩限制了你的舞和你的自由,那才是真正的损失。”

      凌嫱受宠若惊,完全不敢相信平时冷峻而不苟言笑的憬王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憬王留下一句话:“以后唯独在你宫里,舞乐是允许的,别再这么偷偷摸摸地了”,就带着侍从离开了。

      萦珍宫上下激动不已,宛若重获新生。

      当晚,憬王在自己的居所和顺宫召幸凌嫱。翌日,憬王下诏,晋凌嫱为凌媛,且特许凌媛在萦珍宫内亲自舞乐。

      我们欢天喜地地庆祝,但高兴还没有持续到黄昏,就被听闻消息从娘家飞奔回来的毓妃所破坏。她带着大批人马杀回朱瑛城,大闹萦珍宫,让凌媛为她而舞,直到她看够为止。

      晋封与恩宠并不足以使毓妃嫉妒,她只是瞧不上凌媛出身低贱,更不服的是,憬王居然可以为了这样卑微的人改变默许百年的规则。毓妃面带鄙夷地说:“既然凌媛想跳舞,那就让她一直跳,别可惜了做舞仆的本事。”

      一夜过去了,凌媛始终没有停歇。

      朝阳升起时,她终于耐不住疲乏,倒了下去。

      毓妃叫来医司的女医官,让她不论用什么方法都要让凌媛醒过来,再接着跳,因为她还不满意。

      我已经派跑腿的小宫女去请了三次憬王,但是一次也没请来。他昨天明明对凌媛句句关情,怎奈今日在毓妃面前变得毫无担当,连自己的妃妾也不能保护。第四次失败后,我亲自前往了憬王居住的和顺宫,请他出来救救凌媛。

      憬王在西暖阁的塌上侧卧着,也是一夜未眠。隔着层层帷幔,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疲惫与无奈。他向我保证,一定会想尽办法弥补凌媛,然后命人给毓妃带了句话。

      毓妃听后,气顿时消了大半,带着人离开了萦珍宫,还叮嘱我们让凌媛尽快恢复,过几天还要来欣赏凌媛跳舞。

      凌媛躺在床上,没有任何表情,因为她早已没有力气做任何事情,但我仍然从她半睁的眼中,看到了悲愤。她像耗尽了全身力气一样转头,眼神空洞地望着我,对我说:“还不到半年就这样,以后该怎么办呢?弋柏,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想到毓妃昨夜风风火火不饶人的样子,手心里全是冷汗,额头上也开始冒汗珠。但我不能再雪上加霜,只好用尽我全部的镇静来安慰她:“憬王还是在乎你的,不然也不会替你解围了。他只是在毓妃面前无法表达,不然只会触怒毓妃,反而会害了你。”

      她似乎认可了我的说法,轻叹一口气,然后闭上了眼,沉沉睡去。

      我多么希望,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而凌媛能从噩梦中惊醒,回到阳光普照的现实,这样她就不用再去承受痛苦与折磨。现在都这样,以后就更加难说了,我们以后的生活,一定会很艰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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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久好久都没更新了,希望大家不要忘了我,以后慢慢地会写出来的,不能浪费了我的故事大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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