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非女王

　　第一次听人提起王的样貌，是我七岁的时候。

　　我们之中唯一见过王的是靖云哥哥，那时候，他还是朱瑛城负责舞乐的清晏署中的乐仕。

　　他说，王是天下最美的人。

　　王有一头煤精般乌黑润泽的秀发，长至脚踝。王的肌肤如羊脂美玉般嫩白，也似十六之夜的胧胧白月光。

　　王有着一双微微上翘的凤眼，深褐色的瞳仁里凝聚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和锐气。王肯定不会有一双脉脉含情的秋水桃花眼，那样的眼眸没有成为王的决心与力量。

　　我想象中的王神情凝肃，无半丝微笑，高傲地坐在朱瑛城金翎殿的贴金髹漆麒麟交臂紫檀扶手椅上，睥睨天下。

　　我时常缠着靖云哥哥给我讲王的故事，久而久之，她在我心中成了洛水女神的模样，也是母亲的模样。有一天，我死皮赖脸地抱住靖云哥哥的大腿，问他王是不是不会笑？他叹了口气，缓缓地告诉我，王的嘴角始终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松间清潭映着的上弦月，在水波的涟漪中轻轻摇动。

　　王怎么可能会笑？她有那么的的事情要处理，那么多的烦恼，怎么可能时时微笑？

　　其他的人带着嘲笑的语气讽刺我没见过世面，当时的我羞愤难当，脸红着跑出了闹市区莺流街的霁鹭阁。我闭上眼睛，跟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周围不同娈房内妈妈桑的揽客声，左转，右转，再左转，跑到了卖脂粉香水的槿饴巷。

　　槿饴巷里有我最牵挂的人，青岫。他是都城最负盛名的香水馆含嫣馆的老板满的独生子，比我小两个月，是他娘去西洋学习香水技艺的时候怀上的有洋人血统的孩子。青岫碧眼棕发，皮肤白皙，跟我们长得都不一样。起初，莺流街里的男孩子都觉得青岫生得奇怪，渐渐地，大家都说他是染了洋人病的孽种，没人愿意和他一起玩。

　　一直被冷落欺负的我终于有一天接到了哥哥们的重大任务，他们让我去摸摸青岫，看看会不会也染上洋人的病。为了获得哥哥们的信任，我鼓起了我短短几年生命的全部勇气，趁青岫分神的时候摸了一把他的脸，然后屁滚尿流地跑回了霁鹭阁。

　　哥哥们脱下我被尿浸湿的裤子，正准备拿我寻开心。我们的妈妈桑晴突然走进了后院，一手抄起扫把，一手夹起我，打到我失去了挣扎哭闹的力气才停止。

　　晴找来大夫，替我看伤敷药，然后拎着我去含嫣馆赔礼道歉。

　　含嫣馆外早已围满了大大小小看热闹的人。

　　我强忍疼痛，费力地睁开眼，看见青岫在满的身后小声啜泣。满厉声指责，说我们这群野孩子没人管教，天天游街串巷为非作歹。满指着晴的脸骂，指着我的脸骂，指着店外凑热闹的高高低低的人群骂。晴一直陪着笑脸，让我给青岫道歉，却不曾想我已经昏倒在她的怀里。

　　晴哭着恳求满，说她已经惩罚过我了，能不能先让我回去养伤。

　　满还在气头上，没有答应。身后的青岫用手背抹抹眼泪，哽噎地让晴先回去，等我伤好了再来道歉。

　　青岫的同情让我捡回了这条命，经过六天的修养后，我已经可以下床，但只能扶着家具，缓慢行走。

　　在昏迷的半梦半醒间，我听见晴的耳语，她说世道艰难，男孩不好养，尤其是我们这种男孩，以后注定只能为娈为奴，一辈子屈居人下，不会有什么光明的出路。她感谢王创造的一方太平盛世，让她这样的女子也能过上好日子。她轻咬我的耳垂，埋怨地嗔怪我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得罪含嫣馆的人。

　　我在晴的带领下，再次来到含嫣馆的店铺内，只有青岫一人在。我颤颤巍巍地跪下，向青岫说着晴教给我的话：“恕愚夫莽撞，得罪了您，还请您见谅，饶恕愚夫。”

　　青岫还没听完就开始咯咯地笑，他说：“你不是霁鹭阁的小侍从么，怎么会是渔夫？”

　　我也笑了，但是看到晴微微皱起的眉头，我只能小声问她：“晴，什么是愚夫啊？”

　　晴不耐烦地解释：“愚夫就是愚蠢的人啊，你犯了那么蠢的错误，不是愚夫是什么？”

　　在我们的打趣声中，满从内房出来，叫晴进去喝梯己茶。青岫扶起了早已跪不住而坐在地上的我，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清了青岫的脸。不只是头发，他的眉毛睫毛也是浅棕色的，碧色的瞳仁闪烁着光辉宛如质地上乘的翠，泛着松风竹海翻涌的浪。被这样的眼眸看着，我忘掉了我储备的能形容人的全部话语，只能呆呆地看着。青岫的头发很柔软，比江南桑蚕丝织就的缎子还要光滑，他脑后松松地用青色绸带绾起一个圆髻，剩下长度不足以束上去的都披在肩膀。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哥哥们说过的洋人病，一瞬间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生怕自己也被传染。站起来后，我连忙拍掉了青岫的手。

　　他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慌张地拉起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左胸上。

　　我摸到了心脏在胸腔内起伏跳动的鲜活生命感。青岫说，他和我一样，除了样貌之外没有什么不同。

　　我还是无法放心，上上下下把青岫摸了个遍，终于确定青岫真的和我一模一样，两个耳朵，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分毫不差。

　　青岫害羞地低下头，怯怯地把他的名字告诉我，青色的青，白云出岫的岫。他脸红到耳根的样子好玩极了。

　　我说，我叫连雳，晴捡我回去之前一连三日电闪雷鸣，就是不见雨滴，终于伴随着我的第一声啼哭，干涸焦结的土地上迎来了久违的甘霖。

　　我曾经缠着晴给我讲我娘的事情，晴起初骗我说我是雷的孩子，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天空像裂开般划过一道闪电，响雷随之而来，我就这么出现在了晴的后院。我真的以为自己是雷的孩子，常在雷雨交加的夜晚对着黑云呼喊，希望天上御风击雷的娘能够听到我的声音把我带走，几次高烧后，晴终于告诉了我真实的故事。

　　我是她捡来的孩子，准确的说是别人不要的她捡回来的孩子。经常有人把不愿意养或者养不起的男孩子送到莺流街来换钱，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只不过我的出现更为特殊。当时，晴是霁鹭阁妈妈桑的侍女，晚上，晴去街口的银洌井中取水，水桶拉上来的时候，还是婴孩的我酣睡其中，带着接受命运的安宁。晴连忙抱起我，回去的路上我便开始哭闹，我的哭声仿佛是雷公电母的号角，瓢泼大雨倾刻而下。

　　晴跑回霁鹭阁时浑身湿透，她向妈妈桑请求一定要抚养我，还说这是天意。妈妈桑边叹气边问晴，倘若将来我要沦为别人的消遣玩物怎么办。晴承诺说不会的，她一定要给我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一定会让我摆脱男孩的宿命。

　　晴听着窗外的隆隆雷声，捏捏我的小脚，对我温柔地说，从今往后，你叫连雳，连翘的连，霹雳的雳。

　　识字后，我问晴，为什么要叫我连雳而不是连霖，因为雷声只会吓坏赶路的人，而雨则润泽万物，听起来比雷要好得多，更何况，霹雳听着太凶，像是天谴，惩罚那些坏人的。晴每次都轻拍我的额头，告诉我男孩就该有男孩的名字，要有能劈开万物的气力，绵绵细雨像什么样子。当时的我太小，并不明白晴的苦心，直到我加冠后，细细品味自己的名字，才明白了晴的用意。

　　跟青岫熟悉起来后，我三天两头地往含嫣馆跑，直至我可以闭着眼睛分辨出通往含嫣馆的路。

　　青岫总是兴高采烈地让我闻他娘新调制出的香水，有的是三月牡丹浓烈的味道，有的是五月蔷薇清甜的味道，还有的是十一月苍松凛冽的味道，各有不同。

　　跟这些香水比起来，我始终最喜欢闻雨后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简单芳香，让人四肢舒展。青岫总是说我见过的花儿太少，想象不出什么是真正的味道，我通常都是尴尬的吐吐舌头，但是今天，被哥哥们嘲笑没见过市面的我再也忍不住了，边哭边对青岫发脾气。

　　我不懂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只有晴是爱我的吧，但为什么晴还经常打我。霁鹭阁的哥哥们总是嫌我太幼稚，什么都不懂。青岫应该跟我关系很好吧，但是青岫总说我鼻子不灵分辨不出香臭。

　　我真的这么多余吗，生我的娘也不要我了，所有人都讨厌我、嫌弃我，从今往后我要怎么办呢。

　　青岫稍稍弯腰，把耳朵靠近我的左胸，仔细聆听着我胸腔内一个炽热东西有节奏地跳动着。他说：“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了，干嘛要在意其他？”

　　我把下巴放在他的头上，用鼻子蹭蹭他尚不饱满的发髻，轻声在他耳边说：“青岫，你是我闻过的最好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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