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非女王

作者:芭蕉奶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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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云(下)


      沿着扶南道向西走,各条大路的交汇处,都有卫队驻守,逐一盘查着过路的年轻男性。

      城中百姓也很疑惑,上面兴师动众地是要抓什么朝廷重犯?又或者是要演练什么?大部分人没有打听的意图,乖乖配合卫队的盘问,一句也不多说。偶尔有几个胆大好奇的,厚着脸皮问,只得到兵卫们没好气的呵斥:别多管闲事。

      离庄画街不远的几处守卫十分严格,仔细打听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还高举着画像,和我的脸来会比对。那画像和我有几分形似,画的人应该是见过我的,很可能就是最近来店里盯梢的人。但他们并不了解我的性格,仅凭样貌画出的是戴着霁鹭阁面具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乔装成落魄僧人的我心生一计,决定见招拆招。

      我做出一副懒洋洋不耐烦的神情,歪着眼睛回答“小僧我打城南的万芳寺来,便是哪里有饭吃,就去哪儿,”然后从怀中掏出那个破陶钵来,讨要吃食,嘴里含混地重复:“爷啊,赏点酒钱吧”。几次下来,不是被骂滚远一点,就是让我别捣乱,这也让我学会了,下次被问之前先掏陶钵,这样连说话的功夫都省了。

      越靠近大司寇的宅邸,看守的人就越少,但还不能掉以轻心。既然他们能牢牢守住莺流街、庄画街这些我常去的地方,必然也不会漏掉太师这派老臣的住所和办事的公衙。近期之内,我还是躲在一个两边不靠的地方比较好。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转换了思路,决定暂时不去大司寇的家宅,继续向西走,在城西郊的水城庵暂住,再伺机而动。

      水城庵是个尼姑庵,虽然香火平平,但却是个清修的好地方,常有居士在这里常住,吃斋静心、带发修行。王登基后,扩建翻修了水城庵,把朱瑛城长吉宫无家可归的妃嫔们迁居至此。她们遭先王们厌弃只得在佛法中寻求解脱,下半辈子合该离开朱墙垒成的囚笼,寻个自由的修道去处。

      许是不忘王的恩惠,抑或者彻底死了凡心,这里的姑子们恪守本分、一心向佛,虽无世外高人不染尘的仙风道骨,但也有乱中取静、在疑惑中渐悟的朴素追求。

      住持是位故人,法号三改,憬王时的平姬。听清晏署的前辈们说,早年间她是个长相和性格都很明艳的人。她怀着家族的期许进宫,希望与君王恩爱半生、儿女双全。但因性子太直说话失了分寸,顶撞过毓妃几回,被折磨到差点儿丢掉性命。起初憬王还护着她,最终也变得不理不睬,彻底离弃了。从那之后,她便把自己关在宫殿中,不与他人来往。第一次见她是王册封为凌媛的宴席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凌媛,像是从凌媛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听弋柏说,她托凝瑞宫的典侍来过萦珍宫几次,忠告凌媛一定要小心毓妃。王念着她曾经的善意,便让她做了水城庵的住持。

      水城庵依睎霞山的山势而建,山门朴实无华,未施黑漆,杉木大柱经过风吹雨打稍显古旧,但难掩庄严的气氛。

      拾级而上,我的回忆之门也随之开启。

      后来再捡起这段缘分,是水城庵刚整修好,她派手下的小姑子来莺流街找我,说有朱瑛城的东西给我。我心中嘀咕,她怎么就好心帮我?是为了王?还是为了她自己?我怀着十二分警觉,拉上晴,去水城庵一探究竟。

      她早在山门下等着我,未曾正脸相对过,她却一眼就认出了我,摆手示意,让我拿走倚在栏杆上的旧乌木长匣,然后一言不发地回去了。晴很诧异,我比晴更诧异,穿过大半个奉都,竟是为了这快要腐坏的匣子?打开后,诧异变成了释然,里面装着我在王面前摔坏的琵琶,已然修复如新。磕碎的两个玉轸子用金条锔上还镶了金累丝的祥云,歪了的覆手换了金錾花的,断了一半的弦也都补满了。有这柄琵琶在,我明白了王的心意。免得晴怀疑,我连连夸赞这柄琴,并且向晴支取了下个月的工钱。晴说要是我卖不出去这些钱相应的酒,就把琵琶上的金丝扣下来打首饰。我一路赔笑脸,才哄住了她。

      第二次再去水城庵,我带着谢礼,打算郑重地结交平姬这个朋友,一则她受毓妃迫害对郑家必定心怀仇恨,二则水城庵关系玄妙日后必有所用。

      我以为所有人都像我一样睚眦必报,但她早就放下从前种种。她目光平和地劝我:“入了三门,就不要再提那些旧事了。”

      我疑惑什么是三门,她解释道:“因为人要经过空门、无相门、无愿门之后,才能真正解脱,到达往生的极乐净土。光是戒了贪嗔痴还不够,要从心底里忘却这些意识,才能达到极致的境地。这世间,终究是太复杂了,一切的念,都因人而起,只要放下了念,就功德圆满了。”

      我迷失在她没有情绪波澜的话语中,想让一个人放下念是何等困难,很多人修行一生也无法达到禅定的状态,既然如此,早知是不可及的,执念是放不下的,为何还要执着于放下执念?还不如回到最开始,抛弃固有的好恶是非,不产生念,也不会被念所扰。

      虽然我怀着这样的想法,但也不能保证时时明朗,尤其身处莺流街,纵使我再豁达,也会有想不通的时候。这时我便会去水城庵找三改师傅聊天,听她讲经,让自己静下来。我闲来问她,当初在水城庵的山脚下,她是怎么一眼认出我的?她笑笑,说我身上有花街柳巷特有的脂粉味,肯定是莺流街的人,但又没有欲拒还迎的媚态,尚存着清晏署的风度,便知是我了。形易改神难变,此后我在神上下了一番功夫,力求混淆所有人的视听。

      天王殿外没有人,我小心地跨过门槛,从西边绕行,经过了怒目圆睁的广目和多闻天王,走进了水城庵的前庭。一个正在洒扫的小尼姑看见我,不慌不忙地问我:“施主可是来修行的?我们这里是个庵子,只许女施主留宿。你若只是化些斋饭,请随我来。”

      我摆摆手,说明来意。她转身掀起西侧的药师殿的帘子,一位年长些的女师傅侧身出来,接替了她,引着我向山中的禅房走去。

      “我记得你,从前经常来找师傅辩经的,怎么如今也皈依我佛了?”她的询问中没有兴致勃勃的打探,也没有同情,而是对我选择佛门的认可。

      “以前的悟都没悟透,想彻底找个说法,‘我求其相,中间内外’(注1)、‘善根苟种,佛果终成’(注2),也不知似我这等没有慧根的人,能否得道?”我打着偈语,附和着。

      “那便要看施主的修行了,烦恼愿去,涅槃愿住;十地愿登,四生愿度(注3),”她合掌沉吟,也给出了偈语的答案。

      一来一回的讨论中,我们到了三改师傅的小庭院。她和从前的变化不大,神态和蔼,全身笼罩在慈祥的光晕中。

      大体解释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后,她答应让我暂住水城庵,以避风头。但为防止别人怀疑,也为消除不必要的麻烦,我要扮作来此小住的女居士。虽然这不是个好主意,但已经是眼下能想出的最优决策了。

      三改师傅亲自准备好洗澡水,让我沐浴净身,洗去浑身脏乱和一路尘嚣,佛门净地,容不得这些凡俗浊物。她等我穿上夹衣之后才敲门,送来一套半旧的粗布僧服,让我换上。这衣服虽不是全新,但浆洗得十分干净,领口处有浅浅磨毛的痕迹,穿上身,让人在初秋时分感到几分熨帖。

      我想问她要个簪子束起头发,话还没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唐突了,三改师傅哪儿来的这些俗物,只得作罢。看出了我的犹疑,她说现成簪子没有,现做一个也不赖,说着便撅断一支竹筷,用柴刀修掉毛刺,一下子就有了两支。

      我戴上竹编斗笠,及肩的垂绢正好可以遮住面庞。三改师傅看着摇了摇头,直说不对,还差点什么。她拿着剃头的刀径直向我走来,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她亦后退一步,眼神中只有善意,无半分杂质,清澈透明。

      她解释:“我虽许久未梳妆打扮,但你的眉毛仍是男子俊逸之姿,还是该如女子般清秀些好,再者,髭须也该剃剃了,”她又翻箱倒柜找出一条纱巾,与剃刀一并递与我,“虽是这样隐藏了,你的喉结依旧是……算了,力求神似就够了。这个你系在脖子上吧,别人若要问起,我只说你脖子上有伤,不方便露出。”

      我的目光在房中寻找妆台和铜镜,转了一圈,只见一张供打坐禅修的竹塌、一张没挂帘子的木床、方桌板凳、几个木箱和书柜,之外并无他物。三改师傅无奈一笑,合掌说:“阿弥陀福,还是我来吧。”

      修好眉毛,一并开脸,我摸着自己光滑的面颊,触感十分陌生,仿佛摸着的不是我自己。幸亏我身长中等骨骼匀称,平日里虽缺了几分英武,此时扮作女子亦少了几分突兀,甚是合算,但还是得小心驶得万年船,以防前功尽弃。霁鹭阁的人若要这幅扮相,惟有淳九那种病弱的纤细感最无破绽,就连平时他也会被酒醉的客人认成是女娇娥。羡呢?想到他我就头疼,他到底在背后计划了什么,我是否能破解困境,逃出郑家人联手布下的局?

      三改师傅叫醒了陷入深思的我,嘱咐道:“你来时的衣物我会处理,之后的一切都凭你造化。你做什么我不管,只是别扰了佛门清净。若要离开,直接下山就是了,不必来我这里知会。”

      我无声地向她合掌鞠躬,表达我的谢意,然后学着女子步态,每一步都踩着上一步的脚印,婀娜窈窕地离开了。从此刻起,我要做到非礼勿言、非礼勿视,尽量把自己隐于一花一叶的深奥佛理中。

      在水城庵修行的居士们,除了开口诵经和找女师傅们辩法外,大多食不言寝不语。这里虽然安全,但消息却不灵通。我无法获悉城中布防的变动,也无法探听各路的风向变化,更无法联络从前的那些人,宛如失去了手脚,伸展不开。

      枯等半个月后,事情迎来了转机。

      早课结束后,我被安排在天王殿打扫,更换花果贡品,远远地瞧见一行人往山上来。我内心惶恐,本想趁人来前绕路后山,再做打算。但思虑再三,仍觉不妥,一旦他们知道我在山上,必然会加派军队,封掉所有出口,到时候插翅也难飞。更甚者,还会连累整个三改师傅和整个水城庵,我无法再次做出为了保全自己而不管他人死活的事情。还是迎难而上吧,最坏就是被抓、功亏一篑,但要杀要剐,总得抓我回去再定夺,这其中也不是全无生机。

      我没停下手里的活计,反正天王殿不设灯烛,只要我自己不乱阵脚,背着光,应该无人能看出我的异常。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飘入我的耳朵:“少夫人,您慢点儿,刚出了月子还不宜走这样的山路。早说了让您乘轿子,您就是不听。”

      紧接着一个温和如煦的声音传来:“我没事的。既然来了,心就要诚。必经之路,不可让他人代劳。”因为疲惫,她的句子间夹杂着喘息与停顿,不知怎的,听得人心疼。我的紧张消了大半,但依旧不可放低警惕。

      “师傅,冒昧向您讨碗水喝。我们少夫人刚刚出月,行走山路,多有不便,”女孩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她们已经进来了。

      我放下手中的果篮,合掌问候,然后指指喉咙和嘴、摆摆手,意思自己无法讲话。抬头的一瞬间,女人裙袂泛出柔和的光吸引了我,在如此昏暗的地方也能映出外面日光的,只有含光丝了。全国出产含光丝的只有芫州,而能被称作少夫人的,一定是大司马郑巍的儿媳。我没记错的话,她是大司寇张淮的女儿。

      郑家与张家联姻的事情,多年前曾听太师提起过。憬王时期,大司寇曾暗中授意手下盯紧郑家,试图斩断毓妃宫外的臂膀,但手下的人急功近利,没有选好时机,落得个满盘皆输。当时的小司寇为保上级,独自揽下一切罪责,惨遭流放。大司马是个厉害的角色,既然大司寇与他政见相左,如果两方成为利益共同体,自然就能化敌为友,便让憬王做主赐了婚。大司寇无法违抗王命,也没有理由拒绝这段外人看起来门当户对的姻缘,只得将自己的女儿嫁与郑家,赔了女儿又折了下属,千斤敌不过四两。成婚后,大司马便将自己的儿子派往芫州,担任代理州牧,算是彻底断了儿媳与娘家的联系,防止祸起萧墙。

      我不知道她到底属于哪一派,是忠于本家,还是忠于夫家,抑或是在两者中掌握着微妙的平衡,但现在这种情势下,我必须得赌一把。

      我重新拾起篮子,向她二人招了招手,示意跟我来,引着她们往药师殿旁的一间供姑子上夜打坐的禅房走去。

      到了跟前,少夫人停下了脚步,嘴里念着:“不好不好,我还没上香礼佛,怎么能先休憩?这水我等下再喝也无妨。师傅,对不住了,”她向我合掌道歉,转身便要离开。

      身旁的侍女不敢违抗,也合掌向我行礼。在她回身的一刹那,我脑中飘过把她打晕、再和少夫人摊牌的想法。但尚不明确是敌是友的情况下就轻举妄动,实在不是明智的做法,而且叫声怕是会引来旁人的注意,反倒打草惊蛇了。这样不行,我得找一个与少夫人独处的机会。

      既然少夫人刚刚出月,必然会前往后面的观音殿上香祈福,我需要在她们到之前就布置好一切。我快速想出了一条下下策,虽然可能伤到她们,但情急之下,别无他法。

      大雄宝殿里,只有少夫人上了香,侍女全程跪在一旁,双手合十,跟着少夫人向佛祖磕头。

      我快步行至观音殿,将供桌旁的一大把香塞进佛像下基台与地面的空隙,剩下的几根从上到下过了灯油,又将剩下的灯油浇了一半在蒲团上。浸了油的香燃起后,火会迅速蔓延整支,掉落的灰会引燃蒲团,到时候说不定会……还好她穿的是含光丝,蚕丝遇火则燃,离火则灭,不会无止尽地烧下去,性命无虞,只是会受些苦。

      这是个一举两得的法子,一是可以达到我的目的:避开侍女与她独处然后摊牌;二也能试探出侍女与少夫人的关系。倘或二人一派,侍女便会上前扑救,身上棉布质地的衣服怕是难逃一劫,因两人伤情不同,自然不会送往一处,此时便有了独处的机会;若侍女为求自保而不救,我便会现身救下少夫人,送她去禅房上药的时候,还是独处的机会。

      完成布置后,我躲在门背后,静静等待二人到来。火光从脑中闪过,恍惚间,我又变回了遇见晴之前那个不择手段的自己。

      我不喜欢这样自私的自己。

      主仆俩一路说着话,关系似乎不错。夫人拿起被我动过手脚的香准备点燃,此时此刻,晴的话字锥句凿地刻在我心上:你心里到底有没有生而为人所应该有的感情?

      我有!我明明已经答应了晴,为什么还会想出这样损人的招数呢?我的良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煎熬,观音像的目光也如箭芒,刺痛着我。

      这样不行。

      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夺下少夫人手中的香,扔在地上。她眼神惊愕:“师傅,又是你?这香怎么了?”

      现在不是解释香的时候,我对她耳语:“我奉太师与大司寇之命,有要事相求。”

      她面色凝重起来,先是冲侍女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让她不要出声。随后拉过我的袖子,在我手掌上写着:靖云?

      这回换我目瞪口呆,她与我素昧平生,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可有说话的地方?”她耳语问我。

      我把她二人带到了三改师傅居住的小庭院。三改师傅面露微笑,恭喜我终于迎来了转机,随后离开了房间,答应帮我在外面守着。

      与少夫人交底后,我才知道满去找过她,之后的计划初步成形,我终于不用再做无头苍蝇了。她让我和她一同下山,亲自送我去大司寇的宅邸。她来时乘的马车是郑家的,遇到再难缠的卫兵也不会被查,再者侍女翡儿还有车夫都是她的心腹,不用担心向郑家告密。

      她吩咐翡儿先去遣散和她们一起上来的轿夫,又与我说了一会话,才准备起身离开。

      少夫人外表看似柔弱不经事,实则聪慧过人。虽然她身边到处是耳目,但多年下来凭借着真诚善良收服了很多仆从为自己所用,与娘家保持联系,时刻汇报芫州的动向。

      走的时候,三改师傅什么都没说。但于我而言,此番救命之恩无以言谢,日后定以十倍回报。

      坐在印有郑家章纹的马车上,一路上基本畅通无阻,偶遇到几个不熟悉图案的新兵上来盘问,都会以稍微有点军衔的上级笑脸陪不是告终,未曾劳烦少夫人开口。

      可就在张家宅邸的门前,遇到了一个十分较真的小队,带队的人好巧不巧,正是都城卫队的总将弛塬——郑巍的直属下司。看来他们在关键的地方都安置了经验充沛且警惕性十足的长官,真可谓严防死守。即使面对的是郑家的马车,弛将军也执意要清查里面的人,才肯放行。

      翡儿解释说少夫人刚刚出月,容色憔悴,不方便见外人,弛将军摇头不理。翡儿又搬出郑家少爷、老爷做挡箭牌也无济于事,弛将军依旧不肯放行,义正言辞地说哪怕里面坐的是女王他也不能法外开恩。

      还好我和少夫人早就想好了对策。夏官署将军级别的人中,除大司马和我在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外,其余人并未见过我的真容,兵卫们更是只画像作为参考;他们也不知晓我的声音,蒙混过关不是难事。我一下山便与车夫互换行头,他去秋官署给大司寇报信,让其迅速归宅处理自家门前即将上演的闹剧;我则充当车夫,计算着报信与大司寇返回所要的时间,在城西走街串巷,让翡儿买点东西,作为少夫人归省的礼物。

      此时的少夫人,在车内轻轻地咳了两声,有气无力地说:“弛将军,看在公公与家父的份上,能让我看眼家母吗?我在芫州多年,思亲至极,好容易回到都城,怎么连家都回不去了?”

      少夫人的声音极其微弱,连我都不能听个真切,弛将军肯定没听见。此刻的他若是追问,便是不敬;若是不问,则在下属小卒面前无法抬头。他犹豫片刻,向马车的方向跪下,大声喊道:“少夫人,属下对不住了,还请您不要难为我们这些听命办事的。属下无意窥视少夫人病容,只想查明白车里到底有无夹带。”

      少夫人亲自掀起车帘,敞开车内给他看,并且做出要下车的样子。她颤巍巍的,仿佛随时都会摔倒。我赶紧放下脚蹬,稳住马车,方便她下来。在翡儿的搀扶下,她慢慢站稳,但还止不住地咳着:“车中尽是些家母爱吃的小菜小点,弛将军若不放心,可让人上车去查,只是别拨乱了吃食即可。”

      翡儿心疼自家少夫人,全程咄咄逼人地盯着弛将军,咬紧牙关,怒不做声。

      拐角处驶来一辆马车,大司寇回来了,就是现在!

      少夫人装作不堪久站的样子,晕倒在翡儿怀里。翡儿的哭喊声、马的嘶鸣声、兵卫们在车上翻食盒的叮咣声,混作一片,场面十分混乱。

      大司寇远远地听见了响动,探出头来查看,看见自己的女儿晕倒在侍女怀里,也顾不得自己一把年纪,愣是从还没停稳的马车上跳了下来,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他看了一眼弛将军的盔甲和佩剑,要和他拼命般地扑了上去。

      避开攻击是习武之人的习惯,弛将军这一挡,大司寇顺势被抡倒在地。他双手捶地,痛骂:“郑巍啊郑巍,你这是要毁了我们两家积累十数年的关系啊。小女已然嫁入你家,你享了儿孙满堂的齐人之福!我呢?连问候的家书都要被你拆开检查。整整十四年啊,我都没再见过自己的女儿,我的汀儿啊!为父对不起你。”

      大司寇的吼声悲戚动容,在场有些小兵忍不住开始抹眼泪。

      弛将军惊慌失措地楞在原地,看样子他完全没想到少夫人会晕倒,也不曾想虽然是下意识地防御,但却伤了朝廷的二品大员,还是自己顶头上司的亲家。他大概觉得前途无望,只得跪地连续磕响头赔不是。

      听到外面的动静,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也从宅里跑出,夫妻二人围着少夫人哭做一团。

      大司寇看闹得差不多了,吩咐翡儿和三两个侍女把少夫人先扶进去,同时指名了附近的一家药铺,让我赶快去找大夫。我小跑着去了。带着大夫回来的时候,大司寇家门口再无任何卫队把守,计划成功了。

      被侍女带到内庭的小厅,她们一家三人正在品茶叙旧,一副天伦之乐的景象,我竟不好意思打扰。

      少夫人见我来了,连忙招手让我过去,她微笑着说:“得亏靖云想出这样的主意,否则弛将军这一关怎么也过不去了。”

      大司寇捏着胡须,满意地笑了:“这就是靖云的厉害之处了,对他而言,这样的场面只是雕虫小技,算不得什么。”其间,老夫人为我斟了杯茶,我推辞不过,只得接了。她眼里虽有不舍,但还是知趣地离开了,留时间给我们商量事情。

      大司寇锤着桌子,转为愤慨:“他郑巍演戏的功夫也是一流,为了抓你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别的朝臣参他,他只说是追捕莺流街杀人越货的伶人,还滔滔不绝地列举了这些年的防微杜渐的功绩,让女王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看着他闹。他是女王的舅舅不假,但也容不得他无法无天。”

      我们三方交换了信息。现在可以确认的是,大司马确实在下一盘大棋,目标是连雳。连雳的履历过于完美,找不出错漏,反遭怀疑。我在连雳身边多年,和女王是旧识,这二重身份加在一起,他一定觉得是我贼心不死,处心积虑地培养连雳,送入绯书院,接近女王,方便日后干政。而且他担忧民间谣传的艳闻毁了女王的圣誉,才会想方设法置我于死地。

      近期女王忙于重阳祭礼的准备,不便离开朱瑛城。我与太师也仅仅会面两次,每次太师都说不宜久留,不到一炷香便走了。大司寇让我在他宅中耐心等候,切勿急躁,万事皆需深思熟虑。莺流街那边,暂时瞒着比较好,以免再让郑高赢找到可乘之机。可是想到茉莉的样子,我怎能安心?我只希望之后能求得她的原谅,我会对她负责到底的。

      重阳节前夜,我与大司寇饮着菊花酒,悠闲地谈起前朝的事情来,算是难得的放松。他仰头直视月晕,轻语着:“明日女王巡幸睎霞山,绯书院的孩子们也要去,怕是要生变啊!”

      此时,一个小吏疾步来报:大司马那边终于有了动作,把连雳掳走了。

      “居然比我预想得早了几个时辰,走吧,我们也去瞧瞧,郑巍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大司寇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谜底,早就让人迫不及待了。

      注1: 节选自白居易《六赞偈》中的《忏悔偈》,全文:无始劫来,所造诸罪:若轻若重,无大无小。我求其相,中间内外;了不可得,是名忏悔。

      注2: 节选自白居易《六赞偈》中的《众生偈》,全文:毛道凡夫,火宅众生;胎卵湿化,一切有情。善根苟种,佛果终成。我不轻汝,汝无自轻。

      注3: 节选自白居易《六赞偈》中的《发愿偈》,全文:烦恼愿去,涅槃愿住;十地愿登,四生愿度。佛出世时,愿我得亲;最先劝请,请□□。佛灭度时,愿我得值;最后供养,受菩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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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近有点忙 一直没什么思路 还有一个原因是开了一个新坑。。。
    终于写完了靖云出逃的这一部分 各个POV人物的线也聚集在一起 下一章在大司马家会发生什么呢 真相 敬请期待
    (回顾之前的 我想起要填坑了 就改了一些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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