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非女王

作者:芭蕉奶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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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云(上)


      使含嫣馆陷入如此危机,是我始料未及的。让茉莉因为我而遭受到这样的不幸,更是我用生命也无法偿还的。

      虽然早就意识到了羡的不对劲,也知道他素来与我的和睦只是假象,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还要从我刚来霁鹭阁的时候说起,那时候我不过刚刚加冠,而羡,只有十六岁。

      虽然我对人的身形外貌不是很上心,也分不出个高低美丑,但即使是混入莺流街形形色色的人群中,羡也绝对是显眼的,用鹤立鸡群来形容绝不过分。他是个有才学也有志气的孩子,而且记性很好,应该是读过书的。他的谈吐绝无少年的青涩与稚气,反而有种挥斥八级、气吞山河的壮阔,像是一个指点江山的将领。这样的才能不该埋没于花街柳巷,应该要加以利用。

      我想过很多次,若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我会引导他参加科举考试,之后由太师指导,应该能开拓一条不错的仕途,甚至有可能成为国家未来的中坚力量。但无论我怎么为他谋划,也得先问过他的意思。

      一开始,他怕我在新的环境里感到寂寞,便经常来我的房中找我谈天说地,一方面是消除我的紧张,一方面也以“过来人”的姿态,劝我放宽心。他的那些“待客之道”确实很有用处,慢慢地,我也打破了只顾低头弹琵琶的沉默,学会了和客人聊天。

      一传十,我曾经在供职于清晏署的事情不胫而走,点我单独坐陪的客人渐渐多起来了。我说不上有多开心,只希望自己快些适应这里,融入他们,像是之前藏在清晏属一样,再一次“大隐隐于市”。有时候说话说多了嗓子冒烟,会被羡埋怨一通,说我没有学会用丹田发声。生气之余,还会贴心地扔给我一包干制的金银花和胖大海,让我泡水喝,然后扬长而去。从此之后,我开始学会倾听,适时地发表自己的观点,但大部分是顺着对方的情绪和想法说下去,省心省力也省嗓子。

      十传百,人称霁鹭阁出了个能解语的妙人,点我的客人也需要提前派人来知会一声了,再由晴安排我的时间。和人打交道真的很累,尤其是新客,相比我已经了解脾性的熟客,摸清他们更需要下一番功夫。我和羡之间的来往逐渐减少。昼夜颠倒的生活,非常伤身,大家都很忙,难得闲暇的时候,补觉还来不及。他看到我,不再话唠似的东拉西扯,变成了简单地道声“早啊”、“辛苦了”,再后来,只是轻轻点一下头,没有言语。大家越来越熟,再像刚开始那样客气,也着实没有必要。

      我逐渐与莺流街浑然一体,连雳也一天天地长大了,到了能模仿大人说话的年纪。某天无意间,他高兴地挥舞着小手,稍稍弯腰,学晴的样子喊着:“大人,您楼上请!”笑坏了我们所有人,晴红了脸,又羞又愤地跺着脚。她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不能带坏了小孩,无论如何都要给连雳提供一个稍微像样点的成长环境,便急忙上街,说要给连雳寻一个教书先生,越早学起越好。

      我笑她太急,把她拉回来。还没学会和人对话,怎么能学会这些诗词歌赋、经传注书。

      她一时语塞,说自己没念过书,充其量看看账本,没办法教那些读书人家教孩子的东西,也不知道里学的孩子们是怎么学习的,有点想当然。

      我说我在乐坊的时候,也照顾过孩子,便主动揽下了教导连雳的差事,承诺一定让他有个好的开始。且不论我背负的任务,我私心不希望这孩子和我小时候一样被迫做很多事。离家出走前,在父亲和先生的高压下,我只能背过书上的字,但并不懂他们连成句子的意思。后来到了庄画街,教我琵琶的老师傅经常给我讲《列子》和《庄子》里的故事,我才脱离字词,明白了句子的含义,进而了解全篇乃至全本,再融会贯通。书上写的东西,已经不能阻隔我,我已然遨游其间。我深深了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与其过早地刺激其产生逆反心理,还不如顺应着孩童的天性,先自由生长,到了合适的时候再修枝剪叶。

      连雳学东西很快,没过多久就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也学会了问问题。我又从庄画街上搜罗来了一大堆孔明锁、九连环之类的玩具,摆在连雳面前,让他没事就摆弄着玩。他半用蛮力半用智力,这几样已经不在话下。我又凑了些琴棋书画,看他对哪个先表现出兴趣,就先学哪个,结果没有一个能入他的眼的。唯一让他感兴趣的是羡收集的那些古玩,他经常跟着羡去各种地方淘些瓶子珠子,东摸西蹭的,每次都脏兮兮地回来。连带着瓶瓶罐罐,字画也渐渐成了他的兴趣,这倒是个意外的切入点。

      这几年间,羡再也没有单独来找我彻夜长谈过。倒是淳九,时不时地会过来,一起小酌几杯,但是饮酒伤身,所以我们大都以茶代酒,聊上三两句,便各自招呼客人去了。

      羡的常客中,有一人的身份地位不可小觑,此人便是郑高赢,官职为冬官署虞衡司的司长,掌山泽、桥道、舟车、织造、券契、衡量等事。虽然只有四品,但他能在冬官任职,证明在这些差事一定和郑家有着极大的利益关系。芫州的命脉——织造自不必说,近些年来水路运输越来越发达,和郑高赢的操作一定也有关系。

      说起来,促成他们认识,是我为了结识晴故意而为之,但能留住这位客人,就全凭羡自己的本事了。羡最是对这种有野心、渴望进步的人的胃口,因为他们从羡身上仿佛能获得无限的激励,引领他们向着目标,不断奋发图强。

      郑高赢为了掩人耳目,只会偶尔去妓房,并不会去任何一家娈房,更不用说直接踏入霁鹭阁。他从来都是派辆不起眼的马车,趁莺流街醒来之前小步快跑地接走羡,再在接近夜的尾声、客人们大都酩酊大醉的时候,送羡回来,甚少留宿。但是后来,羡夜不归宿的次数也多了起来。那一位很早就让我暗中留意郑高赢的举动,因为她怀疑郑家有内鬼,但若明着调查会伤了她和大司马的关系,没想到之前巧合下织成的线居然能派上用场,让我一探究竟。

      但是霁鹭阁是有规矩的,晴要求我们对客人的情况要绝对保密,即使是我们之间,也最好不要分享客人的私事,避免在无意中透露给其他人。晴的嘴虽然絮叨,但她绝对不会多问,在关键事情上也绝不透露半分。对于我们的要求,仅限于在规定时间内拿到规定的钱。这规矩即成全了我,也成了我难以逾越的界限,我只能另想办法。

      大司马甚是讨厌脂粉堆儿里的人,所以我料定郑高赢不敢再像上次那样把羡直接接到郑宅,他在外面一定还有居所。我试图暗中跟过几次,但每次去的地方都不一样,有时甚至绕几圈后从背巷又回到了莺流街的其他妓房,果然为了躲避大司马,他自己也不得不狡兔三窟。

      同样谨慎行事的,还有我。一直以来,我和那一位都是在太师宅里见面。但我从来不走正门,而是先来到庄画街乐坊,假借拜访坊主或者从前的师傅,从坊主的房间进入一间毫不起眼的小仓库,那里有个书架形的暗门,连接着太师宅的书斋。走的时候也是原路返回。在外人眼里,我不过是个供人取乐的伶人,去乐坊找找时兴的琵琶曲,和其他人切磋技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每次我都会简短地汇报连雳的近况、从客人那里探听的官场消息,还有我在都城内大街小巷的所见所感,之后我们会一起讨论待颁布的政令是否符合民情,会获得什么样的反响,并根据实际的情况进行修改。有时候我能听到她的牢骚抱怨,在太师宅里的她并不是王座上高高在上的女王,而变回了当初在舞坊为其他人出头然后挨教头打的小姑娘。有时候我能听到她诉说和大司马之间棘手的关系,当亲情中掺入政治,就无法完全按照普世的规则行事。在这些事中,我也能听到关于我父亲和哥哥的,有种众人都在明处,只有我在暗处的微妙感。

      她经常说我委屈我为她做了这么多,说等一切稳定后,如何如何,但我对官职、名位这些东西,通通不在乎,我只希望做她的眼睛和耳朵,帮她穿透朱瑛城数丈的高墙,观察芸芸众生的真实生活、聆听百姓的心声。她也曾开玩笑,说干脆把我也收进朱瑛城,体验一下她从前的生活,我会用别的玩笑打岔,把这件事折过去,我不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超越现有的距离,否则一切都会变得很奇怪,也很危险。在友好的距离下,一切都很方便,也很舒服。

      直到太师突然来访之前,一切都很正常。

      连雳去绯书院是太师亲自考核的,并无可挑剔之处。但若要深究何故能让太师亲自登门,奉都城内各里学内符合年龄的孩子中,先生都会推荐数名出类拔萃的学生,由太师或者朱问之间的监学们组成的小队进行考核,连雳就是其中之一,只不过幸运地见到了太师而已。未曾上过里学但是有私家教书先生的,会接受监问的亲自考核。其余未登记过里学但户籍上满足年龄的,也会由几位兼学与曾经取得过大得生资格的官员们一起考核。都城外的其他州郡的孩子,由各州郡的郡守州牧选出。在这些孩子中,择优先选入绯书院现有的两部,剩下的人成为候补,如果前面有人退出,随时补上;剩下的人,等教授知识的老师数量扩充之后,便可加入新成立的部。

      我们先后商量过很多次怎样用最不起眼的方法让连雳进入绯书院,虽然考核的内容都差不多,但是不能保证连雳在所有考官面前都给出最好的答案,思前想去,只有太师来比较稳妥,一是以防万一,二是外人不敢质疑。太师考核的孩子是抽签决定的,太师自己在那些签上做了手脚,确保一定能抽到连雳。

      像郑家和王家这些也送了自己孩子进绯书院的大族,必然会暗中调查同期所有孩子的状况,用尽手段,各个击破,确保最后让自家得利,连雳自然就在他们的调查之列。我确信连雳的身份更是滴水不漏的,但就是这毫无破绽,成了最大的疑点。

      羡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多,不光是晚上,白天休息的时候也会离开,我觉得他们可能已经发现了什么,正在紧急商量对策,但是苦于没有证据。

      霁鹭阁的生意一直很好,但是最近几个新客都有点奇怪,并不像是来取乐的,而是左顾右盼问东问西的,非常可疑。

      王的亲自来访其实不太妥当。虽然她再三强调,这能让百姓看出她求贤若渴的决心和打破世袭制的勇气,而且她怕落下口实,也去了很多地方亲自见被选上的孩子们的父母,让他们宽心,但这无疑是给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留下把柄。

      王走后,我感觉到周遭遍布着陌生的视线,浑身不自在。尤其是羡,他对我的目光不再有温度,冷得像翰州数九寒天河面上冻住的冰。

      是夜,他来到我的房间质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我和王的关系,他一直以为那些不过是无聊的坊间传言,没想到王在霁鹭阁居然单独召见了我。

      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直说那种关系不提也罢,不然我也不会离开清晏署。

      羡突然哭了起来,我从未见他情绪如此激动过,他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我是个蠢货,居然放弃了唾手可得进入官场并且能够高升的机会。他说我不懂得寻找助力,不然早就能离开莺流街然后平步青云,何必要在这种地方受苦。

      原来羡是因为这件事生气的,我紧张的心弦一下子放了下来,我以为他发现了我和太师还有王秘会的事情以及来到霁鹭阁之前的种种,但他似乎只是惋惜我没有好好抓住机会。我又对他说了一遍差不多的话,意思是我不在乎官职和名位,也没想过要靠别人来晋升。

      他更加愤怒了,问我是否甘心把青春都浪费在莺流街这些酒囊饭袋身上,不去找个体面的营生,然后彻底离开这污秽之地。

      因为要做她的眼睛和耳朵,我不觉得是浪费,但我又无法道出实情,只能用不耐烦来遮掩我的真实情绪。

      羡一股脑倾诉出他这些年来在郑高赢身边的煎熬,既要像客人那样侍奉、又要充当谋士,还要忍受他拳打脚踢的发泄,抱着最卑微的心态留在他身边、哄他开心,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获得举荐入朝为官。但是王重视科举,不再实行从前的门阀举荐制度,封死了他的路,让这些年劳心劳力的出谋划策都成为了泡影。他的野心不允许他只在郑高赢手下当个无名的智囊,抑或是玩物,而是让他列位金翎殿,发挥满腹的治世之才。

      我反问他为什么不去试试科举呢,既然他平时都能出口成章,考场上的策论自然不成问题,为什么不能走正道,非得要尝试旁门左道呢?

      他愣了一下,突然由哭转为放肆大笑。他笑我太傻,有简易的捷径可走,为什么还要费劲地攀爬绝壁?科举考试这东西,也不能绝对保证成功,万一失败了岂不是太蠢了,他不想输,也不想被人嘲笑,即使一次也不想。不尝试就不会失败,也没有风险。他笑自己生不逢时,偏偏遇上这么个想法空前绝后的女王,断了他的康庄大道。

      羡啊羡,我没想到他是这么的胆小。因为害怕失败而不敢尝试,因为害怕机会成本就彻底地选择不行动,很难说这是不是智者的行为,但绝对是弱者的抉择。古往今来,那么多人在科举中失败,那么多人还在坚持,直到两鬓斑白都没放弃,二十二岁的他凭什么说出这样的话。被嘲笑怎么了?很耻辱吗?只要能坚持自己的本心,被别人嘲笑又算得了什么?虽然曲高和寡,但高山流水,天底下总能遇到知音,总有能理解自己的人。

      我对他说了这些之后,换来了他的苦笑。他说我是因为拥有这些东西,才能不在乎,才能风轻云淡地划为身外之物。而他,从来都不曾拥有,只能仰头垂涎,怎么努力蹦高也够不到。他说我不懂他,根本什么都不懂,这些年他以为和我成为了朋友,但是到头来,他无法走近我,我也没能了解他。他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万丈巉岩,我轻松地在山顶歇息,在终点前等着别人,但是对终点没有兴趣,而他在努力找路,却一次次地掉回起点。

      我非常后悔,若是我一开始向他表明身份,并告诉他我的打算、将他带到正道上,会不会避免之后的很多事情。但是羡的眼里只向往高处不胜寒的风光,而不能务实地从底层开始,他的豪情壮志是动力,也是他的致命缺陷。我的犹豫和纠结,使本该是朋友的人变成了敌人,也在无形中,逼他走上了绝路。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厢情愿的可笑想法让我无从下手,我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啊!我有点失望,不,是很失望,他已经不再是当时那个胸怀大志的爽朗少年,在郑高赢那些家伙身边浸淫着,他居然变得如此功利如此世俗。我告诉他,路是有的,但不是对他这种人开放的,他骨子里的腐朽陈旧侵蚀着那些看似智慧的言论,但实际上只是纸上谈兵空中楼阁罢了,没有意义,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笑。

      羡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芒,我看不出他眼里的情绪。此时此刻,我和他之间,连虚假的人际关系也丝毫不剩了,彻底撕破脸之后,空气都凝滞了。他留下一句“那就让你看看我的过家家好不好玩”后,彻底与我分道扬镳。

      那一日我也是本能地嗅到了奇怪的气氛,才去含嫣馆的,我知道羡要下手了,目标肯定是晴和我,与连雳关系亲密的都逃脱不了。

      照顾茉莉一宿后,我趁着天不亮,想先回趟霁鹭阁,和晴说明一下情况,但是莺流街上巡逻的城防队比平时足足加了一倍,我不敢轻举妄动。在途中我从见积寺后院的禅房中翻找了件旧的僧袍和僧帽,还有一个缺了口的陶钵,装扮上后暂时掩盖身份,以免在出槿饴巷的时候被人盘查。

      中策是赶往乐坊,再去找太师,但是庄画街里外都布着巡逻队,他们像是专门在等我似的。我赶紧装作化缘的样子,被骂了一顿然后跑开了。

      下策是……

      我想起了朱渊阁的另一位重臣,大司寇张淮。他与我在憬王时便相识,也曾参与在太师宅邸的会谈,是朝中除太师之外知晓我身份的人。虽然我摸不清事情的全貌,但这次涉及的人绝对不会少,如果不早点联系到太师和王,没准会导致难以挽回的后果。

      我捧着陶钵,装作一瘸一拐的样子,走向大司寇的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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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的靖云篇 这回我会分上下篇 因为他蛰伏在后面很久了 需要把前后的线索理一理 然后一起丢出来
    至于羡 其实很可怜也很可悲 下篇会继续深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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