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非女王

作者:芭蕉奶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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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彦远


      绯书院的孩子们来上学已经好几日了,转眼便是八月十四。

      紫微部中有一个叫吾湘的孩子,刚来朱瑛城就病倒了,不知是思念家人过甚的缘故,还是紧张害怕的缘故。正式上学的前一天,吾湘不愿自己躺在床上,坚持要来朱问堂,结果直接昏倒在了我面前。我十分担心他的性命安危,眼下让小监去请医官怕是来不及了,我决定亲自送他去,但又顾及不好因为这一个孩子而让其他孩子等我,便打消了想法。无奈之下,我只能派最值得信任的监学曲侑,背着他,奔向位于朱瑛城西别院医司。

      训导结束后,孩子们都回宫吃饭休息的时候,曲侑回来了,对我摇摇头:“这孩子怕是不能留在绯书院了。”

      这话说的没有来由,有病看病不就行了,内服外养,双管齐下,没有治不好的病,我没有做声。

      曲侑看我没有反应,继续着刚才的话:“医司长说这孩子天生不足,又因痰气淤滞体内,五脏已损,病气才会如此反复。这样的情景,想必在家的时候也经常发生。若要活得和他人一样久,切勿如此忧思劳累,否则病与病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病的时间反而越来越长,有早衰之象。”

      我可怜这孩子,好不容易通过了万里挑一的选拔,如今却输在刚进门的地方,未免有些可惜。但身体这东西,由不得人,像他这种身子骨,注定只能过着心平气和的闲散生活,无法过于劳心费神,甚至都无法醉心于任何一项爱好。他的父母心太大了,居然舍得让这样的孩子离开他们身边?我越想越觉得奇怪,便吩咐朱问堂洒扫的小监,叫来麟趾宫的典侍萝清,弄清楚我的疑惑。

      萝清小跑着地来了,还没等我问话,飞快地对我说:“吾湘自小丧父,母亲改嫁,有几个弟弟妹妹。他自幼体弱,一直病歪歪的,也没少上医馆、吃药,就是不见好。他继父早就没了耐心,毕竟这样的孩子,以后也干不动农活,乡里养不起这样的富贵闲人,便想方设法弄走他。他亲生父亲倒是个读书人,升隆十一年的大得生,可惜没能赶上现在的好时候。吾湘有着父亲的好脑子,虽然没开始念书,却有个好记性,通过了绯书院在全国招募时的选拔测试,也通过了王的当面问答。监问若是没有别的问题,我就先回去了,孩子们晚饭要结束了。”

      升隆十一年,也是我通过殿试的年份,莫不是位故人?我想问这孩子父亲的名字,但发现萝清有点心不在焉,麟趾宫的差事不能松懈,只好让她先回去了。

      已经快要上灯了,虽然朱问之间位于朱瑛城的东别院,地理位置上与东南苑仅有一墙之隔,但平时女王召见我时,也只能先出了立德门,穿过千伏门广场,走东侧的不周门,穿过赤庭,才能到和顺宫的议事厅。到了晚上,立德门一上钥,我们便再也无法进出千伏门广场,只能从东别院东侧的顾身门进出。赶在最后的时刻,我让身边的小监小跑着向典调简单地陈述情况,再传达给女王。虽然我很同情吾湘,但是绯书院不是儿戏,同情是没用的,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留在这里,他就应该给别人让位。这话听起来很残忍,但现实生活就是这样。

      不一会儿,小监就捎来了女王的回答。她的意思是,吾湘可以留在朱瑛城养病,但为了他的健康,暂时先不要上学了。绯书院会保留他的名额,但眼下还是要再招个候补的孩子进来,人数不能少。

      听到了这样的答复,我放心多了。

      过了两天,顶替吾湘的孩子就来了,加入了紫微部。这孩子名叫青岫,听说他母亲经营着香料生意,在奉都城小有名气。他长得和别人不太一样,有胡人血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碧潭般清澈的瞳仁,若有若无地透出委屈与无辜。不知道怎么的,这孩子总是一副羞怯的样子,不敢和别人对视,躲躲闪闪的,说话时也总是盯着地砖的缝隙,再加上他也是弱不禁风的模样,我担心他会是第二个吾湘。

      书解课的时候,落后两天的青岫有些跟不上进度,别的孩子都念到“鸣凤在树,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的时候,青岫还支支吾吾地记不住“余闰成岁,律吕调阳”。轮到他背诵的时候,他憋红了脸,也只背出前四句,其他孩子哄堂大笑,一脸幸灾乐祸地期盼我打他手心。

      我觉得我有必要让这些孩子们明白,要友善地对待同窗,这种落井下石的做法对于他们今后来说是万万要不得的。于是我大声喝止了一两个笑的声音最大的孩子,让他们站起来背诵全文。

      其中一个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地说:”监...监问,我们不是,只...只学到上古皇帝贤德品行的部分,还没学完全文,怎么背啊?“

      我笑着回答:“既然你也只能背出我教过的部分,又为什么要对别人这么刻薄呢?等你们学到《论语》,就能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了。你今天晚上风仪课后不要走,不背完全文不许吃晚饭”,我又转向青岫,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些,“青岫没学过这些,能背出四句已经不错了,应该奖励,那就奖励你晚上也留下,由监学曲侑为你讲解前面你落下的部分的,别担心。”

      这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在我的课上嘲笑背不出书的同学了。让他们团结相亲我倒是不指望,毕竟其他人在未来都是竞争对手,是他们走向最终胜利的障碍,但是在初期,我并不希望给孩们营造一种过于压迫的氛围,因为现在的输赢得失都是暂时的,并不能决定以后的结果,没必要如此斤斤计较,姑且让他们好好相处吧,以免生事。

      终于赶在中秋前,孩子们学完了《千字文》,启蒙结束。让我欣慰的是,紫微部的所有孩子都能流利地背出全文的内容,而且在考核其中典故的时候,大多都能回答地头头是道的。这种程度对于写字尚不熟练的孩子们而言,已经是非常厉害的了。

      中秋当日,朱问堂中一下子缺少了往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变得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人坐在堂上。今晨五更天的时候,家在奉都城的孩子们便可以回家探望,到明日日五更天之前必须回来,开始上课;稍微远些的孩子们,若有家里人来接,也可获假;剩余的孩子们,就留居住的宫殿,自行组织些赏月游玩之类的活动。

      自从弟弟在那年的中秋之夜走失后的最初几年,逢年过节地我都会回家看看,但再也没有参加过中秋家宴。每每回去,环顾我从前生活过的地方,总会让我伤心,弟弟彦云在廊前奔跑、在园中蹲着玩花草泥巴、在我窗下踮脚仰头的样子,总是不知不觉地浮现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回忆使人痛苦,慢慢地,我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连除夕这样的年节,也不曾回去与家人同乐。但我终究无法违背为人子的孝道,每年父母亲生辰之时,我总会回去看一下,送上些绵薄的贺礼。即便如此,我也只是待在家里外院待客的地方,再也没有踏足过我从前苦读的书庵。主母失去了弟弟后,再也没有怀上孩子,除我母亲外的两房姨娘们,倒是各个都有所出,但这些弟弟妹妹与我无非是几面之缘,我甚至记不住他们的名字。

      早些年,主母还操心着帮我张罗婚事,把我的生辰庚帖送去各个高门侯府,希望我置身于这些复杂的裙带关系中,成为门阀中的一员。我不愿这样做,既然从前我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取得功名,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以后的我,自然也不需要这些赘痈来巩固我的位置。更何况,他们看中的又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白书院监学的官职和父亲春官长大宗伯的官职。一开始我还会敷衍地见见那些为了女儿考察我的人,他们的问题无非是我每年多少俸禄,什么封地爵位,家里宅院有多大,却丝毫不提他们的女儿。烦了之后,我连敷衍都懒得做了,直接闭门谢客。我的举动让主母十分生气,她怒骂我不识好歹,还说我母亲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妾室,没她的提点我根本找不到身份如此显赫的老丈人。我的孤傲也臊了众多想要纳婿的人的面子,他们用尽手段,惩罚我曾经的学生,在朝堂上摧毁我的名声,我都忍下了,但忍着忍着,心也凉了。从此我便彻底住在了朱问之间,不曾在奉都内置宅兴宅产,也不曾娶妻,我再也不想有什么作为了,其他地方没有我施展的空间,朱问之间是唯一能容纳我的地方。

      我经常见到父亲大人,或是在朝堂上,或是殿试后大得生们获得官职的晋封礼上,但我们私底下的交往并不多,见面行礼、嘘寒问暖而已。别的家族,一己荣则全族荣,总是想方设法地提拔全家,但在我家,父亲大人从来没有想要为我们谋求半分利益,一切都得靠我们自己。父亲自己也是靠着科举一步步爬上来的,他一路从八品小官,到三品小宗伯,获得憬王赐姓为宋,风光无比,后来成为二品大宗伯,更是令人侧目。他立身正直,奉行着君子周而不比的原则,不参与任何一党的争斗,也从来不和别人深交,虽然是个二品官职,但相较其他的地、夏、秋、东官署来说,掌管天子诸侯堞谱、继承、祭祀等礼仪还有外国使臣来朝相关事项的春官署,完全是个表面功夫,并不涉及任何实际权力的东西,无非是上头的人怎么吩咐,就怎么做。

      礼仪这东西,无非是装装样子罢了,是我们远离野蛮走向文明的必要程式,没有册封礼,那些人也照样能得到本来就属于他们的东西。祭天地山川、拜日月星辰、为天下苍生祝祷这样的事情,听起来是个神圣的事情,从遥远的尧舜时期便流传下来,但谁也不知道,天上的神明是否能听到人类的呼喊,又或者神明是否真的存在?如果他们很的存在,为什么还要有各种各样的灾祸降临呢,为什么不让所有人都能幸福地生活呢?我真的很不懂。与其关心这些事情,为什么不去管那些吃不饱饭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

      “见过监问。中秋佳节,您为何一个人在此处,不回家和家人团圆呢?”一个孩子的声音把我从繁杂的思绪中拉回了现实,我一抬眼,看见了太微部的王曾安,他站在我的书案前,恭敬地弯着腰拱着手。

      我连忙让他起身,然后还是按照平时上课时候的位置,坐在我面前。我问他:“你怎么也没回家去?”

      虽然他从济州来,但是兼任济州牧的襄济公王途,在奉都内必然有宅邸,方便向中央述职的时候居住,而且像他这样的公子前来,济州牧必然要排人紧密照应着。

      王曾安若有所思地说:“回监问的话,就一天的时间,还是不折腾为好,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毕竟以后和家人总是聚少离多,我也该习以为常。这几天,刚刚适应了绯书院的节奏和凤鸣宫的生活,也不宜外出走动,省得又乱了刚静下来的心。今日趁着没课,正好来请教监问几个问题。”

      这孩子果然是能成大器之人,能在他人玩耍的时候一心仍朝着自己的目标努力,我很是欣慰。

      他歪着脑袋问我:“监问,我该如何与人说话呢?在家的时候,家父时常教育我,说话的时候一定要坦诚,不能有所隐瞒,但现在我发现,总说实话也许并不是最好的,有的时候会伤害到别人。看到别人说错话、做错事但不自知的时候,我应该指出他们的错误吗?”

      这个问题也是一直困扰我的,从前的我也是这般直率,有什么说什么,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经历了种种之后,我明白圆滑虽然听起来是小人的举动,但却是对自己和对别人都好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说的没有错,这是君子应该有的品行,但却不是长久之道,所谓过刚易折,过柔易曲,凡事总该掌握个度才好。

      我清了清嗓子:“说实话并不是错,关键是看这话要怎么说,如果直接指出他人的错处,会让对方觉得很尴尬,‘直而无礼则绞’,一个人如果心直口快,想什么便说什么,而不知礼,就会显得尖酸,直刺人心让他人不悦。不妨委婉地表达你的想法,或者通过一些别人事情,旁敲侧击地说。但如果看见了故意不说,就会变成‘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隐瞒反而不是君子所为了。”

      他点点头,接着问:“监问所言之委婉,该如何做到呢?有时候会不会显得虚与委蛇,反而失其本意了。”

      这问题倒是不难,我不假思索,答到:“子曰:‘刚毅木讷,近仁。’又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可见,如果你怀着仁爱之心,打从心底里关心他人,比如,指出他人的错处不是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也不是为了用他人的愚钝来衬托自己,而是诚心诚意地帮助他人变得更好而不惜堵上两人之间的关系,这样就不用担心违背你的本心了。”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起身向我鞠躬:“谢谢监问,我明白了,您的指点实在是鞭辟入里,犹如醍醐灌顶,我知道该怎么与绯书院的同窗相处了。”

      直起身后,他就告退了。济州牧的儿子果然是两部学生中的翘楚,他问的问题也是这么深刻,而且能看出来他是在思考的,如此小小年纪便会顾及周围人的想法,而不是仗着童言无忌,就随意说话。看着他的背影,我想起了同样喜欢问问题的连雳,若是他有王曾安的十分之一心思在读书上,也不至于每天不着调地想东想西,虽然他看起来每天挺认真地读书写字,但谁知道他小小的脑壳里想得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下午无人来问问题,我也算是度过了清闲的一天。

      晚上回到我的房间后,虽然入秋夜里寒意涔涔的,我还是推开了窗,想要好好地看一看这明亮的玉轮。天色早已褪去,满月就这么孤零零地挂在东边的天空。每每看见这望日的月,我总在想,彦云是不是也生活在这皎皎的明月之下。虽然我素来不喜饮酒,觉得酒色等物会腐蚀心志,但是今日,不知怎的,想要对月独酌一番。可我并没有酒,只能饮茶了,虽然不是什么上好的茶叶,但伴着清辉,也别有一番滋味。

      第二日,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回来了,一个个脸上都浮现出了恋家与思乡之情,对于学习有点提不起劲儿,一定是昨天与家人中秋夜宴,赏桂赏月,阖家团圆。

      书解课结束后,连雳悄悄地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个锦盒,满脸堆笑地看着我:“监问,我姐姐说我一定会问您奇怪的问题,让您为难,怪不好意思的,所以让我带些点心给您。不是贿赂,只是感谢。”

      他说完吐吐舌头,跑开了。

      一天下来,很多回家的孩子都给我带来了礼物,贵重的金玉及文房用具我没有收,只留下了点心等吃食。这种事情,心意到了就足够了,重金反而显得功利。

      这些东西我一个人肯定吃不完,便分给了黑白两书院没能回家的通得生与监学们。打开连雳给的锦盒时,我惊呆了,里面装的一半是白莲蓉馅儿的月饼,另一半居然是春荣堂的绿豆糕。我的手停在半空中,没有动作,直到曲侑接过我手里盒子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槿饴巷那么多点心店,为什么偏偏是春荣堂呢?我心里止不住地激动,这会不会是一个能找到彦云的线索?但转念我又意识到,春荣堂是槿饴巷上的名店,谁买不都是正常的,是我多心了。

      晚上回到房间后,我又打开了窗户,果然这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连我窗下的回廊都照亮了。我曾经疑惑,既然十六的月亮更明亮也更圆润,为什么不在八月十六赏月呢?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十五的时候热闹地庆祝,到了十六与家人分离后,不会立刻因为月亏而感到难受,抬头看月还是圆的,有个缓冲的余地,要不然刚刚经历了圆满,再遽然消退,于情于理上都让人难以消受。

      想着想着我便睡着了,去不曾想寒气袭人,第二天早起时觉得身上发凉,头昏沉沉的,看来一味地贪恋美景也是不对的。我加了一件衣服,匆匆赶往朱问堂了,学生们还在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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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算是解答了监问为什么会有之前那种消极避世的想法,也算是曾安哥哥的高光时刻,我真的好喜欢这种彬彬有礼的小男孩,感觉爱他要超过主角了(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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