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非女王

　　太微部的孩子们已经安顿完毕，全部居住在凤鸣宫。掐指算算，明日就是他们正式进入绯书院，开始读书学习的日子。

　　晌午时分，朝会刚刚结束，王正在银豫殿更衣，一个小监跑来请示我：“典调大人，凤鸣宫典侍薜浦派奴才前来请命，能不能为凤鸣宫的孩子们派步辇？”

　　我心中暗忖，对这些八九岁的孩子来说，朱瑛城实在是太大了，薜浦也太心急了，为什么非要在一天之内走完四苑。反正他们在朱瑛城也不是一天两天，总有机会可以去各处游览的。这要是累坏了他们，明天还能去上学吗？

　　我很想自作主张地立刻安排，但是规矩不能坏。我疾步踏入西暖阁，恭敬地向王行礼，原封不动地复述了小监的话。但抑制不住的担心与些许责怪充斥在我的话语中。

　　身旁的侍女正在为王卸下十二旒珊瑚珠的冕冠，安静的殿内，只能听到珠串互相碰撞的叮呤声。

　　王回身看我，略带疑惑：“步辇不是宫妃坐的吗？让这些孩子坐了算怎么回事，岂不是要天下耻笑我？”

　　虽然王没有疾言厉色，但我还是听出了几分叱咄的意味，一定是我刚才话没说好。我整理言语，这次换了请求的语气：“这些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二，小的虚岁只有七岁，如此劳顿，怕是明日无法早起上学。监问那里，怕是不好交代。”

　　侍女们褪下了王玄色暗织龙纹金线图腾纹镶边的锦袍，替王换上了一件寻常的藕荷色湘绣莲花的褙子，又在领口处别了一枝银累丝镶田黄的宝珠山茶扣。

　　王面带愠色，亲手摘下了领扣，对身旁的侍女说：“那么多东西可以戴，怎么偏偏找出了这个？”

　　为首的侍女吓得不浅，扑通一下跪倒，伏在地上，抖成筛糠的样子，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连忙走上前去，将那枚山茶扣收进了袖子，对侍女说：“我知道你是新来的，不知道王平时不爱戴这些花草样式珠翠的。你先回和顺宫看看午膳可备好了，别在这里碍眼了。”随即重新从妆奁中取出了一个简单的白玉双环扣，别在了王的衣领上。

　　王抓住我的手腕，轻轻扬起脸庞，问我：“我知道孩子还小，但是这样做不会被朝臣非议吧？今天他们看见了孩子们经过金翎殿，已经谏得我头痛了。我当然能体谅小孩子，但我也怕被这些人的吐沫淹死。”

　　我的手悬在半空，缓而不急地对王说：“既然已经下令组建绯书院，就不要再犹疑了，他们总有一天会明白您的苦心。而且此番不同以往，有光复唐尧虞舜之风，是开万世先河的。您必须要坚定，才能以身作则，成为后世表率。”

　　王听了我的话后，松开了手，她的手从冰凉恢复了些许温热，然后便准我去安排步辇。我吩咐下面的小监去内馆传辇，不需要任何仪仗，只要有抬着的人就足够了。

　　午后，王在和顺宫正殿看地方官吏呈上的奏本，我随侍在侧。王每日下午都会抽出时间来或批阅奏折，或召重臣商讨。

　　王拿起了其中一本，默念着：“济州牧这本子倒是稀奇，平时也没见他这么嘘寒问暖过”，快速掠过中间的例行问候后，王直接看向最末，“果然是问候他儿子的，济州牧这回倾全族之力来赌啊，这就难办了。”

　　王问我：“弋柏，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这些孩子？毕竟是将来继承我这位置的孩子，我也该提前熟悉才好。你看，才刚过了三天，氏族们又开始蠢蠢欲动了，让他们把孩子送进来已经是无法之法了，现在他们居然横加干涉。芫州我没办法，顾及着太傅的颜面。连济州也开始了。”

　　我没有回答，怕我的妇人之仁干扰到王的决断。

　　“或许您该问问太师，他现在应该还在西别院中，我现在就去请？”每次王犯难的时候，太师辛正言都能为王排忧解难，这次我首先想到的还是他。

　　王摇摇头，无奈地说：“绯书院的事情，太师已经为我做了很多，要不是他，今天这些孩子根本就进不了朱瑛城。但我总觉得太师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也是我所害怕的。”

　　我装作糊涂的样子，转移话题：“如果连太师都不可信任的话，朝中怕是没有真正懂您的臣了。”

　　王叹气道：“弋柏，你最近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小心谨慎，从前的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说些不痛不痒的东西。我和你之间没有忌讳的，有的时候我真的很需要旁人的意见，尤其是女官们的意见，否则满朝的男人，张着嘴就只会和我唱反调，实在是让人恼。”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畏惧权力，尤其是拥有权力的人，因为了一旦有了权力，就会变得肆无忌惮。纵使我知道，王和其他的君主不同，也还是不能放松警惕，处处留心着比较好。我身在内宫，就管好我典调职责内事，少去评判外朝的政事，不然哪一日变天之时，也会有人给我扣上“女官专权”的帽子，然后用“请清君侧”处置我。

　　我安慰王：“有敢于直谏的臣，是您身为王的幸运。如果满朝上下都对您言听计从，那才真是要出问题，”说完这句后，我看到王眼帘低垂的双目一下子变得炯炯有神，接着说，“孩子们见一见也无妨，但若是您驾临凤鸣宫，十二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的，怕是很难交心，莫不如一个个地叫来和顺宫，可以专心谈话。”

　　王点点头，许了，吩咐我先叫郑家和王家的两个孩子来，其余的按照年龄排就是了，但马上改口，让我把连雳安排在最后。

　　过了不久，郑家的孩子就来了。他看上去活泼开朗精神满满，小小的脸上虽然极力抑制着兴奋，是眼神里的亮闪闪的东西藏不住。他进来后，规规矩矩地向王行礼，起身后，向我使劲儿地眨眨眼，好像有东西要给王，但又不好意思自己亲自给。我读懂了他的眼神，主动上前去，接过了他藏在袖口里的东西，是个青瓷小罐。

　　我拿给王，王还未近看，就问到：“是梨膏吗？你父亲母亲近来可好？听太傅说你母亲不出半月就要临盆了，怎么大着肚子还做这个。”

　　听到这话，郑家的孩子似乎有一点点委屈，我看到他瘦弱的肩膀颤抖两下，胸腔起伏，似乎快要哭出来了。他吸吸鼻子，回答：“母亲听祖父提起，最近朝会上您咳得有些厉害，她记得您不爱吃枇杷，于是熬了这个，”但是一提到母亲这两个字，他的泪珠终于忍不住，顺着憋红的脸颊，一颗颗地滑了下来。

　　王从扶手椅上站起来，径直走到那孩子身旁，用手帕拭去他眼角的泪水，并拥入怀中，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用慈爱地声音说：“昌宁，你可是想你母亲了？我也很久没见过你母亲了，等你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满月后，我会召她们一起来看你的。别怕，在朱瑛城和家里一样的，私底下你可喊我一声表姑母。”

　　郑家的孩子带着哭腔，含糊地说了许多，他一方面思念母亲，一方面也害怕弟弟妹妹出生，母亲就不要他了，不然也不会送他来朱瑛城了。王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说些“不会的”、“你母亲还是最喜欢你的”之类的话，宽慰着泣不成声的孩子。

　　我在旁边听着看着，也不免地要落下泪来。

　　又说了许多温暖人心的话后，那孩子终于止住了哭，但是眼圈还是红红的。王让小监拿来了一些糖果，亲自塞到孩子的手里，又包了许多吃食，让和顺宫的典行送走了孩子。王无奈地看着我，仿佛在说，第一个就哭成这样，那后面的可怎么办。我没想到处理政务风生水起的王，面对小孩子的时候，也会显得如此棘手，不由得觉得好笑。

　　第二个来的是王家的孩子，我记得他叫王曾安。这孩子给人的第一印象太深刻了，彬彬有礼，温和谦恭，但又不老气横秋，一切都恰到好处，挑不出半分瑕疵。济州牧培养出这样的孩子，是他的功绩。和其他孩子比起来，虽然不能说十拿九稳，但我觉得这孩子的胜算也有个六七分。

　　他行礼过后，没有主动提过一字一句他父亲的事情，只是在王问起的时候，泰然自若、知无不言地回答着王的问题。这孩子十分健谈，永远不会让气氛冷下来，而且应对自如，不惧不怯，落落大方。通过王语气里的赞许，与眉梢眼角的欣赏，我觉得着孩子的胜算又添了一分。

　　随后，剩下的孩子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大体上还算是使人满意，但都没有王曾安的对答如流，也没有那份收敛锋芒的气韵。有些孩子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有一个吓得说不出话，连行礼都忘了；还有一个仗着自己有几分天资有几分小聪明，便一副不把他人都放在眼里、势在必得的样子。有的人木讷不言，问一句只回答三五个字；还有的急不可耐，背着家里早就教好的连篇累牍，满眼世故。

　　终于到了黄昏时分，只剩下连雳没来了。

　　王揉着太阳穴，一脸疲惫。她一改刚才的威仪，突然变得惴惴不安起来。

　　看到王这个样子，我心里也蹦出些许紧张，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我的心马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稳。随后，我摒退了和顺宫正殿里其他随侍的人。压低了声音，对王说：“靖云什么也没告诉这孩子，他只知道自己是捡来的。您不用掩饰什么，只需按照对待其他孩子那样对待他就好，以免让旁人起了疑心。”

　　王抿紧双唇，像是在思考什么，但很快便收起了那份心神不宁，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过了一小会儿，薜浦就带着连雳进来了。这孩子睡眼惺忪的，脸上还有没消的枕头印，一看就是从睡梦中被人叫醒的。

　　今天的安排，本来该是点到为止，满足好奇心为主，但孩子们个个都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实在不是我所希望的，这让我有点后悔当初从和顺宫调走薜浦去当凤鸣宫的典侍的决定。一方面新换来的侍女不熟悉王的脾性，类似山茶扣的事情已经不是一两回了，纵使我千叮咛万嘱咐，也还是不能覆盖方方面面；另一方面薜浦没有生养过，还是一副姑娘家的作派，现在这些孩子们年纪还不大，尚可应付，若是到了十四五岁的程度，估计就要换薜浦脸红了。虽然她有时候会自言自语地琢磨些什么，但是大部分时候都是忠实可靠的，而且从不和其他侍女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最难能可贵的是她的好记性，凡是告诉她的事情，无论再久都能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连雳恭顺地行了跪拜之礼，在王轻声细语的“免礼”下，慢慢直起身来。抬起目光的一霎那，我看到他脸上的困倦一扫而光，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他的睫毛微微颤动，目不转睛地盯着王看，眼神里混合着惊喜，还有几分难以置信。

　　在他热切目光的注视下，王竟然有些不自在，略正正衣领后，开口问到：“连雳，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连雳晃晃脑袋，揉揉眼睛，旁若无人地低吟着：“啊，看来靖云哥哥真的没骗我！”

　　我有点好奇靖云到底和他说了些什么。王看起来似乎和我一样好奇。

　　看到王疑惑的神情，连雳一下子回过神来，一脸窘迫，宛如正在院中刨坑埋骨头的小狗别人发现了藏匿地点。他怯怯地问王是不是可以照实说出来，王点头准许。

　　“别人都说您是不苟言笑的，可能...可能还有点...凶，会吓哭小孩。但靖云哥哥说您一直是微笑着的，而且很温和，”连雳来回摆弄着自己的袖子，小心地说着。说到“凶”这个字之前的时候，他特意停顿了一下，怕王生气，但是王一直用怜爱的眼神看着他，示意他不要怕，继续说下去。

　　才刚听到一半，王就开始笑，笑声里蕴涵着少女的娇俏，到连雳说完，她的眼睛也笑成了一弯上弦月。我很久没听过这样的笑声了，似乎从王成为从凌媛升到凌妤后，就再也没有了。

　　王招招手，让连雳靠近她一点。连雳看了看我，像是在征得我的同意。我怕这孩子不敢上前，就主动引着他走到王身边。

　　王的手还是没有停，仿佛是想让连雳坐到她身边去。

　　我觉得这样不太妥，在连雳的背后冲王摇了摇头。王看懂了我的意思，手向右一指：“弋柏，你把那边的方凳搬过来吧，让连雳坐下说话。然后再吩咐下面的人，晚膳可以拿进来了，我要留这孩子在和顺宫吃饭，和他好好聊聊天。”

　　等我布置好一切再回来的时候，和顺宫正殿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我不由得思考，如果当初没有把连雳送抱出宫外的话会怎么样，现在会不会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如果当时换种方法的话，或许王不用像如今这般艰难。但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因为理智不允许我在这样重要场合思考这些事，做过的事情已经不能再从头来过了，没有必要再去纠结从前的得失，凡事没有假如。

　　王笑吟吟地和我说，有机会一定要去趟霁鹭阁，她很想和晴成为朋友，因为从连雳的话中能感觉到晴是个很有趣的人，而且也应该去会会故人。

　　连雳的小脸上满是骄傲，炫耀着自己为抚养他长大的人拉到了很大的一笔生意。他肉嘟嘟的脸蛋上有一层绒毛，在烛光的照射下发出濛濛的光，看起来可爱得想让人捏上一把。

　　吃饭的时候，连雳对每道菜都赞不绝口，说自己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还说朱瑛城是天下最好的地方，在这里住的是瑶台仙境，和天庭有一拼；吃的是琼浆玉露，和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会相媲美。王听了更是止不住地笑，不知怎的，我从她的笑中听到了零星愧疚，但是很快这种异样的感觉就埋藏在新的笑声里。

　　当问及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的时候，连雳摇摇头：“一切都很好，只是没有青岫。”

　　王细细询问着关于青岫的事情。连雳一开始还事无巨细地回答着，但突然就开始哽咽，小声啜泣了起来。他断断续续地说：“我走的时候，忘了和青岫道别了。我，我太高兴了，因为能来朱瑛城。朱瑛城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但是我却因此永远失去了青岫，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王的眼里写满了心疼，她站起身来，走到连雳身边，摸摸他的发髻，向他承诺：“如果青岫也来朱瑛城呢？绯书院另有一部，称为紫微部，还未招满，如果青岫满足了条件，也可以来，到时候你们就可以一起读书了。”

　　连雳瞬间停止了哭泣，脸上绽放出五月阳光般的笑。他立刻向王跪下谢恩，连磕了三个响头，听的我都有点不忍心了，王亦是如此，亲自扶起了连雳。

　　桌上鲸鱼油膏灯明亮的火焰在他眼里闪烁，殿内熏的龙涎香在他身上环绕。混合着少年清脆的笑声，还有他身上独特的气息，和顺宫的一切都在今夜点亮。

　　我知道，王的心也在今夜因为终于见到了连雳，变得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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