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非女王

　　题跋：

　　历朝历代，无论是什么样的纷争与密辛，都会如实记录在册。即便当时的人妄图文过饰非，也会经后世检阅，重新评说功过。有冤的沉冤昭雪，有仇的拨乱反正。自太史公始，后朝为前朝修史编纂已成惯例。

　　老身已历三朝，诸事皆为亲眼所见，且身在其中。遂在太师之余，又任历书署监编，负责整理和修改酆国两代万俟氏君主的本纪，以及能臣良将的列传，以鉴后人。

　　正文：

　　万俟宏，出身于献州，是州牧靖献公万俟骏的长子。万俟族虽为西北胡族，入中原多时，从汉礼。三代辅佐前昭李氏江山，据西北边疆，防范戎狄，尽人臣之责。族中子弟皆封侯伯，家门显赫，荣耀一时。

　　宏三岁的时候，凭借世家子弟的身份，结识了尚为王子的前昭怀王李乘生，日日陪伴左右，亲密无间，两人一起进入朱问之间的朱书院读书。那时的朱问之间，还是为王公子弟们专设的，不允许外人进入的御塾。与他们交好的，还有郑家的幼子郑巍。三人常常形影不离，求学问道，废寝忘食。宏天资胜于常人，读书过目不忘，作文亦下笔成章，经常得到监问的夸奖，是诸多子弟中的翘楚，甚至胜于乘生。

　　宏自以为有相才，曾对乘生起誓：“倘若你继承了王位，我必然成为你的左膀右臂。”历来储君多为嫡长子，乘生虽为嫡子，却年纪尚幼，很难与已经加冠的两位长兄相争。

　　宏时常觉得只在朱书院读圣贤书过于空泛，并不能接触到真正的百姓生活，况且孔孟迂腐，老庄虚无，韩非过苛，都不是应该完全参考的治国样本。于是便经常与乘生、巍一起逃到庄画街的里学，听些奇闻逸事。他见到洪都中有很多没有户籍的人，领着贫粮游手好闲，不愿意回原籍耕地开垦。都城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就更不用说了，便下定决心要有一番作为，不枉自己的相才。

　　民间里学的学生本来就不多，再加上前昭建立时，大肆封赏有功之人为异姓诸侯，产生了一大批新型贵族，包括把守献州的万俟氏、享芫州富庶良田的郑氏，还有掌管济州海运通商口岸的王氏，皆封为公。当时门阀垄断朝纲，定王顾念着武烈王的颜面，无法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只能任由贵族的二代三代尸位素餐。而科举制度的不完善又加重了这一一局面，纵使寒门子弟有报国之心也苦于没有晋升之路，最多做个七八品的中央小官，或者地方县令，再无升迁的的可能。

　　宏加冠后，凭借着靖献公的长子身份，本来可以承袭侯位，在朝中领个闲散差事，或者回到献州的任何一个郡成为郡守，平安富贵地享乐终生。但是由于看到了底层社会存在的很多问题，励志从头学起，便进入地官署版籍司，甘愿只为九品散员。宏觉得当时施行的户籍制度十分僵化，各州郡的官吏每年正月才更新一次身份集册，信息古旧，经常有查无此人的状况，税收统计因此十分困难。前昭开国之王武烈王在位期间国家尚不安定，常年靠征战以巩固政权；定王前期扩展版图，后期行休养生息之策，以缓解建国前连年征战的民不聊生。总而言之，这些年的政策制度十分松散，有功无大赏有罪亦无重罚，仍旧继续着权贵垄断朝纲的格局。

　　宏在版籍司对待公务尽职尽责，一改从前地官署的懒散风气，不到一年就连升两级，至七品遣员。遣员职责灵活，多派遣去地方州郡县，也可留任中央。北方翰州地处边境，户籍凌乱，版图不全，宏便请职翰州，为州府国分郡从郡守。

　　前昭定王李耗驾崩，遗诏立长子李乘东继任，史称诚王。诚王为政宽和，企图以仁孝治国，改善前代武盛文弱的局面，在延续父祖宽待异姓诸侯的政策之余，大肆解散各州驻军，以事农桑，恢复生产。从定王后期起，虽然民力逐渐兴盛，但是各地驻军人数从未大幅变动，西北戎狄部族和北方的交辽国迫于威势，不敢起兵谋乱。但是自从诚王即位开始，交辽国气焰渐盛，认定诚王愚孝疏政，不喜战事，遂不断侵犯西北边境，企图据翰州北方五郡为己有，其中也包括州府国分郡。

　　宏为从郡守期间遍访国分郡各地，发现很多脱离军籍的人不愿事农纳税，遂不入田户，游于两国交界之处。因无军饷，又无分配的田宅，散兵游勇聚集在一起以烧杀抢掠为生。宏收编了这些人，许诺让他们去献州继续从军。献州牧兼靖献公万俟骏以一方势力割据西北，对诚王轻兵的方略不以为意，阳奉阴违，仍保留驻军，以防戎狄来犯。

　　宏暂时让这些人驻扎在献州东北于翰州接壤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此处离国分郡仅五十里，疾行一日便可达。

　　诚王心怀仁孝，不愿起战事，遂效仿汉元帝嫁王嫱和亲定匈奴，又念及女子势弱，加以战国时秦纳燕赵质子以挟，遂又起互换质子之意。诚王尚无子，仅二女，长女集倪公主李濯芳，不满七岁，次女集佟公主李濯菡，不满三岁，只能嫁异母妹单阳公主李澄薰前往交辽国和亲，以终战祸，并请双方皆从王族中选出质子，以图万世和平。诚王有二异母弟，李乘赋与单阳公主同母祯太妃所生，诚王不忍再次夺爱；李乘冉任芒州牧封建芒公，职责重大无法调离。诚王叹息，只好择其同母幼弟李乘生为质子，与单阳公主一同北上。

　　李乘生与巍之胞姐茜幼结媒妁，为质子必娶呼延氏女，婚约尚且搁置。

　　宏待公主亲厚，因公主之母祯太妃出自万俟氏，为宏父骏之妹，公主实为宏姑表之妹。为了联姻郑氏一组，祯太妃希望纳郑巍为驸马。交辽国虽仿汉人建朝理国，尚存北方游牧习气，犹以兄弟共妻之事为汉人不齿。诚王知其劣性而执意于此，宏大失所望，又虑及北地凶险，乘生为质子必危。且交辽国民风彪悍，崇尚战功，近年来不断向北蚕食诸部族的土地，已成大势，若有一天吞并前昭全境也未可知。

　　两国约定在国分郡先举行婚礼，将单阳公主嫁由王三子呼延庐为王子妃，再交换质子。交辽国的质子是王次子呼延护。礼成后，开放翰州与交辽国南端塔金部的商贸，双方互通货币，自由互市。

　　新婚之夜，护欲霸弟妻，庐不敢抗。公主含泪侍之，想到庐还有兄弟，入交辽国后更是不可违命，遂自缢，以免再度受辱。

　　诚王懊恼，怨单阳公主轻生为国蒙尘，幽禁其母祯太妃与弟乘赋。

　　诚王亲书致歉，质子之约照常，并再嫁同母亲妹，年仅十三岁的单杭公主李澄芷为三王子呼延庐之妃，又许长女集倪公主给质子呼延护为妻，待其十二立刻礼成。

　　宏哀公主之殇，怒诚王软弱，忧乘生此去无回。乃与乘生商议，欲借交辽国轻公主之名，连亲族，呼吁诛杀呼延护，起兵北伐。乘生宽慰宏曰：“此番北上，无须为我担忧，我必借助交辽国的势力，为单阳公主报仇。况且对方现在处于理亏的状态，不会苛待我。”宏听后，只能按兵不动，耐心等待复仇的机会。

　　其间郑巍在沂州当副参将，带兵打仗。巍勇而有谋，胆识过人，一举收复五郡，沂州从此更名为柒州。巍受封拓沂侯，兼任夏官署禁卫司司长，掌朱瑛城禁军。时巍痛失青梅竹马的单阳公主，欲手刃呼延护，然护卫重重，无从下手。

　　虽然宏善于管理人民，却不甚通兵法。宏与巍谋，助乘生，共成基业。宏在国分郡的政绩出色，升任翰州从州牧。他一共清查出了十二万没有入户的人，但只虚报了其中二分之一人的录入翰州户口，剩下的人以服役为名，送入献州修长城和济州修运河，实则收编成为军队，静候乘生之令。

　　乘生以翰州蒲州二州并济州北方二郡为约，借交辽国三万精锐速战速决攻洪都，一旦称王，必割让土地，并使前昭为交辽国的附属国，每岁朝贡。交辽国可汗呼延赫许之，要求庐伴其左右，并以单杭公主为人质，恐乘生生变。乘生深知此番南下，单杭公主性命已经不保，但是为更大的利益，只能含恨选择牺牲亲妹。

　　自和亲后，翰州边境不设防，乘生带大军顺利通之，直指蒲州陪郡，临洪都。

　　诚王惊慌失措，调献州军与芫州军援都城，且命巍带朱瑛城禁军和洪都城防队誓死护卫。万俟骏与郑田各率十万大军，从东西两路行军，驻扎在洪都外，佯装进攻，实则开城布道，引交辽军入洪都。巍敞开朱瑛城的大门欢迎乘生，在他们假装俘虏了诚王准备让乘生称王后，东西两路大军包围了交辽军，同时宏早就在翰州率领假服劳役的人断了交辽军的粮草，在蒲州封了交辽大军的后路，并且听从万俟骏的建议在翰州边境严密布防。

　　交辽亲兵被全歼，王次子护与王三子庐被乘生与巍亲斩，头颅悬于洪都北城门一年，又割其四肢，送回交辽，身体弃之荒野，开膛破肚任鸦鹫啃食。赫见二子残肢，大怒，将已孕三月的单杭公主拖至朝堂之上，先打至其小产，将死胎与胎盘送回前昭，再将公主送至大营，任由呼延氏子弟凌辱蹂躏。公主不堪折磨，于五日后暴毙。尸身由两股间贯长枪，悬于翰州与塔金部的边境。

　　赫怒不可遏，率二十万大军向南亲征。万俟骏与郑田领乘生命北伐。与交辽铁骑正面对决乃下策，难占上风，遂减弱翰州边防，诱敌南进翰州群山。时隆冬，翰州群山峪口之河坚冰可行军，为近路，可免翻山越岭之劳。前乘生率军行此道，赫亦如此，革裹马蹄，凭河道急行军。然宏领济州役工，修渠道三年，引东南海水，暖朔方之冰。交辽军行至蒲州之前，宏开闸放水融冰，交辽军入水，山阴处伏兵出，大败交辽，生擒赫。

　　交辽国实力大大被削弱。新可汗为赫之长子，为求父亲全尸，主动请和，从此再不南侵。两国相安无事几十年。

　　宏、巍、乘生共弑诚王。宏领万俟氏与郑氏举乘生为王，史称前昭怀王。乘生恢复婚约，迎郑茜为王后。

　　宏受封为平翰公兼地官长大司徒，司户籍田亩版籍之务。宏恪尽职守，从不怠工，继续之前的政治目标，清查全国户籍，分配田亩，使民自耕自足。

　　乘生急政，欲速改诚王之仁和懒政，遂法治天下。然过犹不及，刑罚过于严苛，民不聊生。

　　乘生以苛绩待官，不加月奉，以绝卖官鬻爵者，断门阀之路。为求速而重用酷吏，地方州郡为求自保，错抓错杀之象频生，乘生愈加懊恼，愈加重罚，处极刑者数不胜数。当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寒门子弟苦读，待一朝出人头地，但恐性命之忧，无人为官。

　　更甚者，乘生治国不利，迁怒王后，肆意打骂责罚，且施冷言冷语。王后几度企图自尽，但念及夫妻情分，默然忍气吞声。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巍偶然见胞姐茜嘴旁淤青，虽敷脂粉隐约可见，问之不言，巍甚疑之。乘生于朝，面群臣而言辱王后，怒斥其不育，无出子嗣，以废后威胁。

　　宏亦苦乘生久矣，其爱民之心甚，欲解民之疾苦。且夫重吏轻民，终不长久。赋税日益加重，又逢旱灾蝗灾，饿殍遍野，惨不忍睹。

　　宏经常与巍私底下一起怀念与乘生共度的少年时光，以及，他们一同创业的艰辛，但逝者如斯，不复返也。巍怜其胞姐，举禁军逼宫，弑乘生，救茜。宏被拥为新君，改国号为酆，史称启王。宏因避讳，该国都洪都为奉都。

　　茜归宅后，发觉已有孕在身，七个月后产下前昭李氏遗腹女，取名为郦。

　　宏掌权后，虽然各门阀贵族拥之爱之，然而深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年怀王亦凭此拥爱而立，终为倾覆，遂摒弃前恩，肃清朝野。虽与巍及郑氏交好，但恐其效仿前事而废己，遂废异姓二代以上承袭的诸侯之位，郑氏首当其冲。宏担忧茜之女来日为父报仇，又借此试巍之忠诚，命巍杀外甥女，以绝后患。茜不忍家人受牵连，也不忍其弟为难，杀亲女后悬梁自缢，以保全郑氏一族。

　　宏心满意足，复用郑氏，满门荣耀依旧。

　　宏缓行新政，怀柔治国，以民为本。宏吸取前朝教训，改革科举，重整朱问之间，设黑白书院，招贤纳士，笼络了一大批寒门出身的弟子，重用冢宰辛正言，加强中央集权，使天官署不再庸务缠身，成为了高效处理政事的机构。宏完善户籍制度，下令每月统计新生死亡之人，及时更新籍册，且由里正报至县令，县令报至郡守，郡守报至州牧，再交由地官署管理全国，从此赋税可以清查到户，再也不会出现错漏。

　　宏过于勤政，每日批阅地方奏折上百，听从百官谏言，每日睡眠不足两个时辰，也时常忘记吃饭，有时饿昏了才想起来随便吃点。宏曾下令削减朱瑛城的吃穿用度以节约年收，自己率先作则，只吃非常简单的饭食，也不着华服。

　　人非圣贤，过度透支终究伤其根本。宏在位仅仅三年就驾崩了，但是因为他勤政务本，爱民如子，事事亲力亲为。当时举国哀恸，百姓们自发地歌颂启王的功绩，三日三夜余音绕梁，不绝于耳。更有寒门官员自愿为启王殉葬，以报其知遇之恩。

　　宏少幸妃妾，子嗣稀少，仅二子一女。长子勋，生而有不足之症，宏痨病缠身弥留之际，勋也夜夜梦魇，白日里经常昏厥抽搐，精神衰弱。勋不堪亡父之伤，每日啼哭，撕心裂肺，十日后泣血而薨逝。启王幼子均，不满八岁，尚为黄发小儿，未启蒙。然国不可一日无主，群臣遂拥均为王。

　　评：
　　启王初为人臣，有相才野心，以谋佐怀王，见微知著。后苦怀王苛政，取而代之。在位恪尽职守，良策频出，惠于民，奠百年之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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