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之殁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辈子，你永无出头之日？儿时坐在黄土堆上托腮的幻想，随着指缝间溜走的光阴变淡、再变淡，最后，在太阳升起之前，和海平面上咸湿的气泡一同消失的无影无踪，一切尘埃落定，太阳照常升起，没有人记得，这世上，有一个叫叶平凡的人曾经来过。”

　　暖黄的台灯下，叶平凡在电脑上敲下这段文字，摁下回车键。她登录的是一个没什么人气的私人网站，以前在网上搜索设计素材时偶然发现的，最初站长只是分享高质量的国外摄影作品，从去年开始，站长开了一个新版块——The way of death。

　　这位站长热衷于从理论角度研究人类各种各样的死法，不可抗力引起的意外死亡、主观意愿下的自我了结、还有古今中外的千百种死亡刑罚。

　　叶平凡读过这位站长的文章，平铺直叙言简意赅，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冷静的近乎冷血，她曾经猜测，这个人要么是专门从事此项研究的学者，要么就是个变态。

　　而现在，那些冷血无情的文字，却从某种意义上安慰了她、给了她面对死亡的勇气。

　　这世界上不幸的人很多，不止她一个；被意外夺去生命的人很多，也不止她一个。

　　和那些死不瞑目的人相比，她算是幸运的，最起码能在死前三个月预知自己的命运。

　　三个月不多，把这一生想做而未做的事尽可能多的完成，她便能勉强接受现实、死而无憾了。

　　而她最想做的事，莫过于出去走走，出租屋的半面墙壁贴满了明信片，每过一个月，她都会贴一张上去，努力赚钱、努力攒钱，憧憬着未来的某一天，穿最漂亮的衣服，去到所有这些美丽的地方，来一场漫长而盛大的旅行。

　　天微微亮了，叶平凡一夜未眠，她用一整晚的时间为自己设计了一段死亡之旅，从阳城一路向西，若能活着抵达藏边，就把自己献给雪域蓝天，若不幸命陨途中，就化作春泥更护花。

　　设计好的行程被她发表在了那个冷门网站上，标题是《我已平凡一生，是否可以死的特别》。

　　此时，阳城中心医院特护病房里，一个背影纤柔的女孩安静地守在病床前。

　　“阿振？听到我说话吗？”

　　何振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只柔软温暖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扣着他的手指，待看清楚那个人的样貌，何振茫然无神的眼睛顿时泛起了光亮，像黑暗里突然窜起的火苗。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因姐，这……是梦里吧？”

　　林因用力握了下他的手：“不是梦，你醒了，阿振，你长大了。”

　　何振静静地看了林因很久，确认不是梦后才开口说：“小因姐，我终于见到你了！我……”

　　“多余的话，等你身体恢复了再说。”林因松开了何振的手，帮他掖好被角，“再睡会儿吧，还早！”

　　林因的声音自带完美混响，像柔软而安静的催眠曲，何振听话地闭上眼睛，没过一会儿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再醒来已经是下午，林因走了，留下一个纸条：阿振，你的朋友打电话过来，我告诉他们你在休息，既然回来了，就好好生活，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姐姐很好，不要牵挂。

　　何振伸出一条胳膊搭在眼睛上遮去光亮，口中呢喃着：“小因姐……”

　　他隐约记得，自己躺倒在路边的荒地上，杂草丛里破碎的玻璃酒瓶成了最好的武器，一刀剐下去，血肉分离，温热的血从身体里缓缓流出来，浸湿了紧贴皮肤的土壤，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有两个路过的女人尖叫着拨打了救护电话，又翻出他身上的手机找到了紧急联系人，那个紧急联络号码，他从不敢拨。

　　多管闲事的人真多啊。

　　何振收回胳膊，看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随后，他拨通了一个电话：“你好，我叫何振，美国Amanda医生的病人。”

　　“嗯，你好！老师已经把你的病情资料传给我了，如果你方便，我们尽快见面。”

　　两个小时后，何振坐在了赵医生的诊疗室里。

　　来之前，他请病房里的小护士为他科普了国内常用的各种手机app，终于知道度娘就是搜索引擎。

　　吃一堑长一智，路边的大姐不可信，熟练掌握了一应俱全的app后，何振用叫车软件给自己叫了辆车。

　　为感谢小护士的精彩教学，何振送了她一整月的桃花媚眼，小护士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捂着小脸对旁边的人说：“你看，就是那个人，我想嫁他！”

　　赵敏三十多岁，在美国留学时是Amanda的学生，何振走进来时，她有些错愕，资料显示，这个年轻人的状况非常棘手，有严重的自虐、自杀倾向，可从他的行为表现，却完全感觉不到。

　　与何振沟通一小时后，赵敏的心里又蒙上了一层霜。她问的问题，何振表面上非常积极配合，甚至还会主动提起话题，只是每次触及到问题核心时，他又会巧妙地绕过暗示和陷阱，看似愉快的一小时谈话，任何有用的信息她都没有捕获到。

　　赵敏在何振的诊疗档案里写到：病人配合度差，出现反暗示、自我保护，有一定人格缺陷，抑郁程度尚无法判断。

　　“抗抑郁的药就按照老师给你的处方继续吃，”赵医生顿了顿，凝视何振片刻，“控制情绪和抗拒治疗是两码事，你要搞清楚状况，如果不配合，我没法帮你，三天后再来一趟，我会针对你的情况设计一套治疗方案。”

　　“谢谢您，赵医生！您已经帮到我了，真的！”何振站起来，向赵敏伸出手，脸上带着礼貌而得体的微笑，袖管里包扎伤口的纱布隐隐若现。

　　赵敏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条痕迹，她轻轻回握了何振的手：“是新伤，自己弄的？”

　　何振一愣，瞳孔缩了一下，不安的情绪在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假面一样的微笑：“打球蹭的小伤口，没事的，几天就好。”

　　赵敏恍惚间觉得，面前站着的大男生，像是站在沼泽地里演出的芭蕾舞者，他所接受的教育把他塑造成了时刻都要保持得体形象的完美人偶，即使他的双脚已经被幽深腐烂的沼泽地牢牢抓住，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慢慢被吞噬。

　　“好，慢走，有事打我电话，24小时都在。”

　　何振走后，赵敏又在诊疗方案里加了一条：出现自虐、自杀情形，重度抑郁，推测受过心里伤害。

　　临近下班时，叶平凡向主管提交了辞职报告，主管捏着兰花指拈起那薄薄的一张纸，一目十行后，他目光惊诧地把叶平凡从头到尾扫了三遍。

　　“凡凡，开什么玩笑呢？”

　　叶平凡神情严肃：“老大，我没开玩笑，我要辞职，我这儿没什么要交接的，设计源文件都在我电脑上，我已经分好类了。”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辞职？你在咱们这儿待的时间比我还要久了！工作有什么不满意？”

　　“老大！工作我很满意！”叶平凡的脸上带着微微笑意，“谢谢老大不嫌弃我的村炮形象拉低咱们策划部的平均颜值，也谢谢老大去年替我争取年终奖，谢谢……”

　　“有完没完？别说这种有的没的！你真觉得老大好，就说说你这是唱得哪一出？太突然了……前几天发烧烧的不轻吧？”主管顺手在她额头上试了下温度，“烧傻了？”

　　“你瞧我这清新脱俗的气质，像烧傻的人吗？”叶平凡突然没心没肺地笑了，“我啊，就是不想再这么过了，我现在想跟别的女孩一样，穿上名牌、画个美艳的妆，背个小包出去旅行，最好再来场和美男的艳遇……”

　　主管很无语：“早干什么去了？早跟你说的都听不进去，现在突然豁然开朗了？上周不是还唧唧歪歪说要攒钱买房走上人生巅峰吗？”

　　“不买了，我想尽情地挥霍……”

　　主管叹了口气：“从我第一次见你，你拎着个塑料袋子站在路边吃包子时，我就看出来你骨子里是个不着调的货，压抑这么久，终于彻底放飞自我了！”

　　“嗯，老大，可以这么理解！”叶平凡的眼眶有些湿，“这一天我想很久了！”

　　“好！你的辞职报告我签了，路上遇到好吃的好玩的，别忘了老大我！等玩累了，再回来上班！”

　　叶平凡突然想调戏下这位待她不薄的上司：“老大，我要是不回来？你会想我吗？”

　　主管先是一愣，后又白了她一眼：“想个毛线！还没怎样就撩到我头上来了！滚滚滚！”

　　“滚远了就滚不回来了！”叶平凡越发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完全不把老大当老大了！

　　老大，我可能真的滚不回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叶平凡把出租屋里的东西整理归类，本来就没几件的旧衣服扔进了楼下的旧衣回收箱里，书架上的各种书籍送给了隔壁爱看书的小姑娘，一切整理妥当后，她出门拾掇了下自己。

　　作为一个优秀的平面设计师，无论是唯美、热烈、或简洁大气的风格，叶平凡都能很好的把控，以前把这项才能都用在了平面设计上，现在，她要把自己打造成一件设计作品。

　　穿上当季最流行的衣服、选择象征自由洒脱的色系，头□□染成浅栗色，烫一个简单的梨花卷，摘掉笨重的框架眼镜、戴上隐形，修眉、化妆……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谁还能认出这是那个土里土气的叶平凡？

　　万事俱备，只等上路了。叶平凡伸了个懒腰，打开手提电脑，准备更新一下她的“死亡之旅”进度，刚一登录，私信栏就开始疯狂地跳动。

　　“多一人成行，可愿意？”

　　“性别男，体力好，长相佳！盼望回复！”

　　“我是本站站长，再不回复我就删了你的帖子。”

　　叶平凡：“……”

　　这个，不在计划之内呀！

　　叶平凡正思索着该怎样回复这位诡异的站长时，手机突兀地想起来，把她吓得一哆嗦，手一滑，接通了。

　　“你好，冒昧打扰了。”是位男士，说话很客气。

　　叶平凡问：“你是？”

　　“我叫何振，你在我的网站上发了一篇文，我留言给你了，不知你看到没有？”

　　“哦，刚看到！”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刚好想出去走走，你的行程很有意思，所以我想……能不能一起？”

　　叶平凡：“但是，你是国外的吧？”

　　“前几天刚回国，我查了你的id，你在阳城，我也在。”

　　叶平凡：“……那就……我们先见个面吧！”

　　“好，我现在出发，在哪里见？”

　　叶平凡：“……”

　　她抬头看了眼窗外的月光，这位站长，怎么说风就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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