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之殁

　　嘭！！！

　　高速运动的篮球毫无遮拦地撞向叶平凡的脸，发出沉闷的声响，继而调转方向弹到不远处的地面上，滚了两下，停住了。

　　比赛还未结束，球员小跑两步捡起篮球扔回了场内，他看到被篮球砸中的倒霉鬼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敷衍地说了声：“大姐，对不起！球不长眼！你也不……咳，躲一下啊！”

　　所有人的目光又跟着篮球回到了场内，谁也不认识那个被砸中的女人，只要她没躺倒，谁会把自己在网络上泛滥的爱心施予现实中的人呢！

　　叶平凡蹲在地上摸索到被砸掉的眼镜，这眼镜她戴了十年了，跟着她一路从北向南，练就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身！

　　“宝贝儿，还是你结实，”叶平凡捡起眼镜，给镜片上哈了两口气，轻轻擦掉上面的灰尘，重新架上鼻梁，“哪像我，撞一下就满眼金星了！”

　　还是家里老娘说的对，路上的热闹，凑不得。

　　叶平凡拍拍有点肿胀的脸，刚才那一砸反倒让她清醒了，她决定打道回府思考人生，对她来说，时间真的不多了。

　　“大何！你不能走，晚上的局我都安排好了，大钟、烨子都过来！在“皇后”给你开接风宴！大钟还叫了几个小网红，甜的、骚的、纯的……”

　　何振拎起长卫衣披到球衣外面，急匆匆地就要走，听到“骚”字，转头吹了个口哨：“我晚点去，你们先玩儿，骚的留给我！”

　　王仕生怕何振跑了逮不回来，又追上去嚷嚷：“你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何振昨晚见识了阳城瘫痪状的夜间交通，深知王仕的骚红超跑也逃不出瘫痪的梦靥，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地铁站说，“我坐那个！”

　　王仕：“地铁？你会坐么？”

　　他的担心并非多余，一个从小被保镖环绕，无论去哪儿都有车接车送的人，恐怕这辈子连地铁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更别说坐地铁，平生最大的成就，大约就是躲过多人盯梢成功溜回国内了！

　　可惜人已经跑远了，没听见这一句苦口婆心的劝戒。

　　十分钟后，王仕一语成箴，地铁站里多了一个摸不着北的傻大个。

　　“麻烦问一下，去鸢尾家园要怎么走？”

　　“鸢尾家园？没听过！”

　　“没听过！”

　　“不好意思，没听过！”

　　“帅哥，你问下度娘就好了嘛！”

　　“度娘？度娘是谁？她在哪儿？”

　　“神经！”

　　发现越来越多令人不自在的异样眼光投向他后，何振把长卫衣硕大的帽子扣在了头上，他决定自力更生，去自动售票机上碰碰运气。

　　“哎！前面的，你到底买不买！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何振塞耳偷铃假装听不见，在他身后排队的人怨愤地转移到了别处。

　　进了地铁站，叶平凡想起来她的“阳城通”余额不足了，遂去自助机前排队充值，一排自助机，唯独最边上那台人少，只有一个穿着怪异的大高个，她走了过去。

　　自助机上四通八达纵横交错的地铁网在何振眼前扭曲成一个个动态螺旋，又被大脑加工成梵高的‘星空’版地铁网，在他脑海里转啊转，他有些晕头转向。

　　身后又有人站过来排队了，何振犹豫片刻，放弃了自力更生，转过身挤出人畜无害的微笑：“请问……”

　　“需要帮忙吗？”身后的人和他同时开口了。

　　据叶平凡的观察和推断，前面这位把自己穿成死神遮住半张脸的大个子，八成是不会买票，就像她第一次站在地铁站时一样的茫然无措，她想在死前多做点好事。

　　“需要，需要！”何振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敞开的卫衣下、红色球衣很显眼。

　　叶平凡被何振卫衣底下的红色球衣吸引了注意力，她冲红色球衣歪嘴笑了笑，在心里感谢老天爷把砸人的小兔崽子送到了她眼前，虽没认清人脸，但球衣绝不会错。

　　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叶平凡，惊觉生活就该敢爱敢恨，害她眼冒金星鼻青脸肿的人此刻就站在眼前，助人为乐的阳光心态一瞬间就转换成了打击报复的邪恶想法。

　　何振发现面前的女人笑得不怀好意，只是他才回国第二天，还没机会得罪人，更不会有人敢拐卖身强体壮的成年男性，于是坦坦荡荡地接受了女人的帮助。

　　“鸢尾家园，是福利院吧？在3号线终点站，跟我顺路。”叶平凡三下五除二地帮大个子买好了票，带着他进站去了。

　　何振亦步亦趋地跟在叶平凡身边，顺便打量起这位“大姐”。

　　在阳城街边一抓一把的普通大姐，穿着保守，身材一般，齐肩的黑色头发和她素颜的脸一样没有任何修饰，鼻梁上的眼镜有点歪，眼镜腿被磨的斑驳，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倔强地赖在她脸上。

　　下班高峰期的地铁车厢里人满为患，安全门刚打开，车厢门口的人就泄洪似地被挤了出来，稍有空隙，等待上车的人便迫不及待地从两侧往上冲，其精彩程度决不输印度阿三家的火车奇观。

　　何振没见过如此壮观的场面，竟一时呆住了，这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地铁版“围城”啊：门里的人想出来，门外的人想进去。

　　“走，快上！”叶平凡招招手，示意何振跟上，她熟练地挤进车厢，靠在一个角落里。

　　何振凭借着长胳膊长腿，也顺利地挤进车厢站稳了，他心中窃喜，以为马上就能抵达鸢尾家园，见到他阔别多年的女神姐姐了，殊不知，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神，离他越来越远了。

　　角落里的叶平凡掏出耳机塞进耳朵，随便点开手机上一个英语音频，既能打发时间，也能防止偷手机的小贼，还能保持自己的外语水平，一箭三雕。

　　她这习惯好多年了，总想着万一哪天能用上，如今，八成是用不上了。

　　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站立了二十多分钟，何振的腿开始微微发麻，他早就摘下了卫衣上的大帽子，车厢里稀薄的空气和多余的二氧化碳、还有他面前座位上几个女学生花痴一样的眼神，都让他呼吸不畅。

　　何振看到靠在角落里的‘好心大姐’正在闭目养神，生怕大姐睡着了坐过了站，于是艰难地移动身体，窜到了‘好心大姐’面前。

　　叶平凡正闭着眼睛在心里思索到站后怎么甩开那个小兔崽子，让他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好好反省，就感觉有人摘下了她的耳机，她下意识地睁开眼，一张英气十足的美男脸出现在眼前。

　　“姐姐，我们还要坐多久？”

　　何振盯着叶平凡，一双会笑的桃花眼习惯性地眨巴了两下，叶平凡以为自己眼睛一闭一睁穿梭到了二次元。

　　定睛一看，原来面前的二次元美男就是她正在谋划如何坑害的小兔崽子，小兔崽子摘了那个遮掉半张脸的帽子，说起话来客客气气，和砸了她还傲慢无礼的臭小子大相径庭。

　　叶平凡：“……”

　　该不会……认错人了吧？

　　见“好心大姐”盯着他发愣，何振也不避讳，用疑问的眼神回视她，正面看过去，他发现这位大姐的脸色有点奇怪，好像……额头、鼻子和眼眶过于红了，仔细看还有些浮肿。

　　“姐姐，你……”何振的话才说到一半，就看见两股殷红的血顺着‘好心大姐’的鼻孔流了出来。

　　叶平凡感觉到鼻子里流出了东西，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却突然被人摁住了脑门，头仰成了90度，能直直地看到地铁车厢的顶部。

　　“头仰着别动，我帮你拿纸巾！”何振松开手，从身后的背包里摸出纸巾和冰水，动作敏捷地撕开纸巾递到叶平凡的手里，自己举着冰水瓶子帮她冷敷额头。

　　进出地铁的人在何振身后挤来挤去，面前大姐的鼻血还不停地向外流，他索性抻开一条胳膊撑在车厢壁上，撑开一片空地，以免鼻血沾到自己身上。

　　叶平凡用掉了何振一包纸巾，才终于止住了汩汩向外的鼻血，她低声说了句‘谢谢’，接过何振一直敷在她额头上的冰水自己按着。

　　十几分钟后，地铁拥挤的状况开始改善，有个座位上的女孩整了整背包，无声地提示：我要下车了，有空位了。

　　周围腿脚发麻的几个人通通警觉起来，悄无声息地挪动着步子朝女孩移动，寻找有利地形，只等女孩站起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抢占空位。

　　地铁缓缓减速进站，女孩站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一位中年大叔抢占先机，腿弯已经率先碰到了空位边缘，却只听啪的一声，一个松松垮垮的双肩包从一米之外飞过来，精准地落在了空位上。

　　“姐姐，过来坐这儿！”何振一手扶着叶平凡的肩膀，一手推开人群，把她按在了空位上。

　　遇到叶平凡的第一天，何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拥挤的地铁上抢座位。

　　座位上的叶平凡低垂着眼皮，她后悔了，她不该恶作剧，把这个年轻人骗到反方向的地铁上。

　　听他说话的温和语气，看他对人的礼貌态度，绝对不是那个砸到人都不会好好道歉的小兔崽子，地铁很快就要到站了，这场临时起意的恶作剧该怎么收场？

　　“到站了！”叶平凡站起来，何振跟在她身后。

　　“你看，从这里往前走200米，在那个十字路口向右转，就是你要找的鸢尾家园，”叶平凡指着远处信口胡邹了一通，夜色掩盖了她不自然的表情，“你自己过去吧，我要去另一边，就不带你了。”

　　“好，谢谢姐姐！姐姐慢走！再见！”何振向‘好心大姐’鞠了个躬，目送她向对面走去。

　　叶平凡心虚地走了几步，回头看，高个子的年轻人还在目送她，见她回头，还朝她挥了挥手，冲她喊：“姐姐，回去记得再冰敷一下额头！”

　　何振沿着‘好心大姐’指给他的方向走到十字路口，右转以后走了整整500米，赫然发现，‘好心大姐’口中的‘鸢尾家园’竟然是大保健一条街！

　　这里地处阳城郊区最外层，浓妆艳抹低胸短裙美丽‘冻’人的‘服务生’在路边尖着嗓子拉客，浓浓的乡土气息迎面扑来，何振为了找鸢尾家园，从街的最西边走到最东边，即使很小心地躲避了，还是未能幸免地沾上了劣质香水的气味。

　　黑夜突然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魔鬼，在他捏着鼻子匆匆而过时，趁虚而入，占据了年轻温暖的灵魂。

　　“真没意思。”

　　何振带上帽子，遮住了半张脸，瞳孔灰如死寂、黯淡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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