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之殁

　　阳城，这座中国南方经济最发达、人口最密集的城市，从来不知道何为冬天。

　　11月了，不管是高楼林立精英云集的城市核心商圈，还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的市井小巷，都是一片绿意盎然。

　　南方特有的湿润空气中和掉了大量汽车尾气，使得城市头顶的天空不至于变成没洗干净的灰色抹布，马路边的细叶榕顶着厚重浓密的绿色树冠静静伫立，像极了列队整齐表情严肃的巨型蘑菇。

　　巨型蘑菇下的出租车停靠点，零星站立着几个候车的人，被阳光照耀的白昼下，每个人的脸都显得正儿八经，打眼看过去，即使是在酒池肉林里泡了一整夜的男人，穿戴整齐喷点昂贵的男香以后也成了一表人才的正人君子。

　　等车的人里恰好有这么一位正人君子，他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把手机举在耳边，对着手机另一端低声说些什么，他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说话的间隙，还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来车的方向。
　　男人的脸上缺少血色，不够白皙的黄色皮肤没有气血的充盈就显得更加死气沉沉。

　　整张脸上，唯独擦的透亮的无框眼镜下那双眼皮浮肿的小眼睛泛着精光。眼镜的镜片边缘抵着太过突出的颧骨，那颧骨突兀地像是要撑破脸皮叫嚣它的特立独行。

　　男人看向马路的频率越来越高，两条稀疏的眉毛越皱越紧，音量也控制不住地高了起来，把情绪中的不耐烦从脸上传递到声音里，顺着无线电波传递给电话另一端的人。

　　“小凡，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哥不是不还你钱，这个月确实紧张，新买那房子还在装修得用钱，车子出了事在维修也得用钱！哎！先不说了，车来了，你再等等！再等等啊！下个月哥准还你！”

　　没等对方说话，男人就挂断了电话，伸手拦住一辆开过来的空车钻了进去。

　　出租车刚启动，男人的手机又响了。

　　拿起手机听完语音消息的那一刻，还拧在男人脸上没来得及散开的眉毛倏忽地挑了起来，换了个洋洋得意的造型。

　　“亲爱哒，口红收到了！你真的太棒了，这限量款很难买哦！一百个么么哒！”

　　骚声嗲气的口音把男人的骨头都浸酥了，全身的血气上涌到土黄的脸上，他探出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大拇指在九宫格上飞快地打下一行字：宝贝儿，今晚去你那儿，洗干净等我！

　　欠债还钱这种天经地义的事儿瞬间就被男人抛诸脑后，被他强势挂断电话的笨女人怎么能和浑身骚气的长腿娘们儿比。

　　哪怕他明明听出来刚才那通电话的声音不太正常，怯懦、慌张、强装镇定……

　　叶平凡放下电话，右手攥住左手放在大腿上，因太过用力，生生在自己的手指上捏出了红一块白一块的印子，那力道像是要抓住一根绝无仅有的救命稻草。

　　她坐在阳城人民医院内科等候区的最后一排，身旁坐着的净是一些暮霭沉沉快要睡着的老头老太，座椅背靠一大面玻璃墙，稍一扭头就能透过玻璃墙看到医院门诊楼下进进出出的人，看他们的衣着就能大概分辨出这些人的贫贱富贵。

　　6年前她大学毕业初来阳城的时候，尚不明白这大染缸一样的城市会把人染成五颜六色再分成三六九等，也不明白金钱与地位能把一座城市割裂成九重天一样毫无瓜葛的平行空间，那些隔离墙虚无缥缈，却也坚不可摧。

　　她和冯峰哥之间就有这么一堵墙，她很早之前她就觉察到了。

　　即使她是债主，即使很久以前他们一起在老家的黄土高原上薅过草、撵过羊，即使六年前她是循着那个人的步子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其实，她给冯峰打电话并不是真的要债，两年前把自己仅有的积蓄交到冯峰手里支持他买房时，就没打算要回来。

　　只不过医院的检查结果让她慌不择路，脑子里像是被突然装进去一个左突右跳的弹力球，噼里啪啦撞得她脑仁生疼，她在阳城仅有的同乡、她曾经追随过的冯峰哥，就成了这种状况之下她唯一能想到的倾诉对象。

　　要债只是她的开场白，她表达力能力有限，拎出这丁点关联当话题已实属不易。

　　唉……就像考试作文刚起了个头，精彩的正文还没开始，就被交卷的铃声打断了思路，监考老师催命官似的让一切戛然而止！

　　座椅上的叶平凡灵魂出了窍，雕塑一样保持着双手紧攥的姿势，身旁的老头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碰掉了她座椅边的检查报告，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医院的清洁工推着湿漉漉的拖把抵到她脚边，连叫了三声：“姑娘，抬下脚。”

　　在医院待的久了，清洁工早已见怪不怪，能坐在被消毒水腌入味儿的医院里发愣的人，除了老年痴呆患者，就是一时接受不了诊断结果的病患或家属。

　　清洁工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检查报告，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暗自摇头，心中哀叹：年纪轻轻的姑娘，怪可怜的，又是一张催命符！

　　“姑娘，抬下脚！”清洁工第四次近距离连拽带喊，终于把叶平凡摇醒了，那张掉在地上不怀好意的催命符也被捡起来安放在叶平凡手边！

　　叶平凡蚊子似地应了一声，把险些掉下来的近视眼镜推回原位，抬起头看清来人，挪动了下身子抬起双脚，给清洁工腾出地方。

　　笨拙的近视眼镜后面，是一双木然无神的眼睛，若不是镜片遮盖，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一种隐忍的红色从下眼睑细长的卧蚕一直延伸到外眼角，把整个眼眶都浸染地变了色。

　　叶平凡有一双她的家乡黄土高原上特有的大花眼，常年架着近视眼镜让眼睛有些变形，除非仔细观赏，否则很难发现那种天然无雕琢的美。

　　候医区正对面就是一排内科诊室，诊室门口挂着呼叫排队号码的电子屏，叶平凡看了一眼电子屏上的时间和排号，咬咬嘴唇站了起来。

　　等最后一个病人出来，她要进去再问问，也许，是医生搞错了，电视上不是经常那样演么，那张结果应该是别人的，她才28岁，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没有什么不可能，你最好面对现实，尽快住院治疗。”医生看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

　　叶平凡的眼眶更红了：“晚期，治疗……有用吗？”

　　不善言谈的内科医生程式化地回答她：“会根据你的病情制定相应的化疗方案，只要你积极配合治疗，就……”

　　“我知道了！谢谢！”叶平凡突然打断医生的话，从椅子上站起来，由于用力过猛，身后的椅子腿在地面上磨擦出刺耳的声响。

　　叶平凡带着那张确认无误的催命符离开医院时，恰是阳城人民悠闲自在的下午茶时间，按照昨晚和主管的请假约定，她此时应该回到公司，坐在自己的电脑前完成下一期百货公司促销活动的宣传图设计。

　　和煦的阳光从天空暖暖地铺撒下来，给街边商铺门口摆放的小金桔镀上一层透明的光边儿，快节奏的生活使得每一个行人都步履匆匆，唯独叶平凡心事重重地踱着步子，身体随着步子左右晃荡着，像个没有重量的魂儿。

　　她透过近视眼镜，环视着周围的一切，从未觉得，这世界如此令人留恋。午后的阳光真暖、真好看！阳城的街道真干净、真整齐！树真绿、人真美！活着……真好！

　　再往前走一条街，就是木槿广场，初来阳城时，冯峰哥带她去广场上喂过鸽子，一晃六年了，一群白鸽子在手上啄食的痛感还记忆犹新，不知道那群鸽子还在不在？

　　“你们，动作麻利点，把这群破鸽子赶走！”王仕一边挥舞着胳膊指挥身后的一众随从撵鸽子，一边眼神不离赛场，站在球场外指点江山。
　　不明情况的路人被他唬地一愣一愣的，和他相比，站在他旁边静如止水的教练倒像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胖官员。

　　“抢篮板！篮板！好！……回防！回防！动作快点，盯人！艹，什么眼神！6号空着！传球！给何振！6号6号！”

　　篮球从三分线外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哐当一声撞向篮板，在篮筐铁圈上慢悠悠地绕了一圈，吊足了观众的胃口后不偏不倚地掉入篮筐。

　　“好球！好球！”王仕扯着嗓子叫嚷了两声，终于停下了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的嘴，把刚才指点江山的手卡在两侧胯骨上，颇为羡慕地看着球场上奔跑跳跃生龙活虎的何振。

　　他心里感慨：多少年没见了，何振这小子被送出国的时候，才十四五岁吧，真是逝者如……如那个什么。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叶平凡伸手抓了一把喷泉洒下的水柱，咕嘟出这么一句“子曰”，这句话在脑子里印刻这么多年，偏偏在这时候蹦出来嘲笑她。

　　从出生到死亡，28年一晃而过，什么都没留下，的确应该嘲笑。

　　她站在木槿广场最中央的音乐喷泉边出神，距离喷泉太近，头发和脸蒙了一层水雾，广场上的白鸽子都聚集在喷泉附近，有一只飞起来，其他鸽子也你追我赶一窝蜂地飞起来，鸽子腿上有哨子，划过天空的时候，便发出响亮悦耳的声音。

　　不远处的篮球场上有比赛，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鸽子飞到那里就会被几个保镖模样的人赶走，围观的人群时而爆发出欢呼声，时而嘘声一片，一向不喜欢热闹的叶平凡，意外地想多听听那吵闹的声音。

　　“大何，接着！”王仕从身边拎过一瓶功能饮料扔给下场休息的6号“队员”。

　　何振扭开瓶盖将饮料仰脖灌下去，脸上的汗水顺着脖颈流下来，掠过锁骨的棱角，在胸口汇成一小股，隐匿进球衣里。

　　“怎么样，我赞助这大学生球队不赖吧！还有我这观众！多配合！”两人坐进球员临时休息区，王仕张开胳膊划过一圈从他爹公司里拉来的职业观众，脸上沾沾自喜。

　　“少年，你果然骨骼清奇！”

　　他们这一伙儿含着金钥匙长大的败家子里，王仕自小就展现出与众不同的气质，别人玩游戏机玩变形金刚的时候，他独爱好美少女战士和芭比娃娃；现在别人玩小网红、玩娱乐圈，他却沉迷在男青年的□□里无法自/拔。

　　回国第一天，何振就莫名其妙地被这货拉来冒充了一把大学生。

　　“真没意思。”他心想。

　　不过，总好过在酒店里被黑暗吞噬，最后弄死自己。

　　“啊……小心！”众人的尖叫声打断了何振的思维。

　　有个队员传球速度太快，队友还没反应过来，篮球就嗖地一声冲出了球场，朝场外观众飞过去，人群倏地散开来。

　　叶平凡刚走到篮球场边，原本拥挤的人群突然散开了一条缝，出于好奇，她探出脖子朝场内看去，什么还没看清，就感觉有东西‘蹭’地冲到了眼前，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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