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也听说［快穿］

　　五点，天光未歇，江公馆里已经通起了光火。

　　氛围糟糕，佣仆摆好餐后便垂下手惴惴站在桌前，拿余光觑着自己的鞋尖。

　　“去海外喝过洋墨水又有多金贵呢，到头来连脸面都不顾。”明晃晃的灯光落在锃光瓦亮的瓷盘上，盛上来的汤还升腾着热气，在旗袍外套了件白色轻纱罩衫的太太倚在桌前。她侧身坐在椅间，一截丰腴的臂虚虚搭在椅背，黑黝的一双眼睛顺着二楼的方向飘过去。

　　“就是我这没念过一天学的乡下女人，也晓得什么是廉耻吧？”

　　江太太在楼下念了半天，上边的人没给她一丁点回应，正中的时钟哒哒走着，轻快而平均的动响像在嘲笑她这个狗拿耗子的局外人。一旁的佣人还在低头瞧着自己的脚看，江太太停了口，厅里就静下来了，安静的宽阔空间里，只余下张秀绮进食发出的叮当器具声。

　　有一道凌厉的眼风乜过来，落在身上怪叫人难受的。张秀绮放了手里的调羹，权当自己吃好了，眼观鼻、鼻观心地垂着头，也不搭腔，把自己当做块木头。

　　太太朝着她上下扫了两眼，这一看，就瞧出几分不同来。张秀绮这会换下了平常惯穿的那套子月白大襟布衫学生装，上身是件鹅黄中袖布上衣，下边配起杏色百褶裙。鲜活的颜色一下子衬出她身上属于少女的袅婷和娇俏。

　　江太太早先一直不大喜欢她这从娘家带来的呆讷侄女儿，身上面里透着一股她以为的乡下人拘谨和怯缩，跟在后头平白叫人觉得她江太太的身份也落了一节。
　　虽然不爱给张秀绮好脸色，但江太太对她可不算差，江公馆上下，但凡江予有的东西，她必定也给张秀绮也弄来一份。先前要不是被江任先拦住，江太太也想把侄女送到海的另一头去读洋书，同江予一样。

　　江太太还在想着事情呢，二楼的房门就已经开了，里面的人披了件红色毛衣出来。散着的黑发下露出一张小而白的脸，太太循着声看过去，瞧清了江予眼眶边的湿红。

　　她心底下窜起一股子得意，掐着她那一贯的江南水乡的细软嗓音开口，“到了这会子，哭又有什么用呢？这女人一旦名声坏了，哪管她家世怎么样，又去过哪里念书，那可惨咯！”

　　在江太太前头，江任先还娶了一位太太，那位身子不大硬朗，婚后生了个女儿，就很快得病过世了。等江予长到十二三岁的那年，江任先去浙江探访故友，碰见了现在的这位太太，把她娶到了沪上。

　　她第一眼见着这位继女就不太喜欢，尤其是江予前年从海外回来之后，与她更是相看两厌。眼睛跟长在头顶上似的，张口闭口就是对她这类“旧式女性”的批判和鄙夷，成天指摘江太太的思想腐朽作态老派，写批判文章时还拿江太太做过旧式女性代表。
　　沪报上现在还刊着江予那篇《江公馆内的‘新’与‘旧’》。

　　江予这回在江太太看来可真是恶人有恶报，还想再说点什么刺江予，旁边的张秀绮突然站了起来，嗓音轻细地出了声：“大姨，我和朋友约了今晚看电影，先出门了。”

　　江太太不爱看默片电影，觉着在影院里呆上大半天完全是浪费光阴。她听完后只摆了摆手：“路上小心，看完早些回来。”

　　…

　　“进来。”

　　楼下厅内的声响传过来时清清楚楚，江予没有回头，沉默地站在书房前，等着里头的回应。

　　她旋开把手，书房里没有开灯，暖橘色的光影从江予推开的罅隙里泄入。只能依借窗外一丝残存的天光，看清屋内的陈设。

　　位置宽敞，但摆设简单。江任先爱书，除了三面墙的书架，只剩下一处他平时工作用的桌椅，和一张接待客朋的长椅。

　　“父亲。”江予喊了一句。

　　江任先坐在桌前，淡淡抬头看了她一眼。快四十岁的男人，穿了件素色的对襟衫，沉淀出温润儒雅的味道。他天生一双温柔笑眼，但最近总是绷住，难掩失望的目光落在江予身上。“把自己关了一天，想清楚了？”

　　她点头，抬起一双哭到红肿的眼睛真诚地望向他：“对不起，父亲。”

　　“你对不起的仅仅是我吗？”江任先站起身来，开始审视这个从前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孩子，“我希望你念书，是想要你明智知礼；我支持你写文章，是想你用新的思想去帮助别人。而不是让你拿去作为炫耀吹嘘的资本。”
　　“我从不觉得旧式女性有多叫人看不起，但我觉得你现在这副所谓新女性标杆的嘴脸实在恶心。”

　　江任先又看了她一眼：“想想你当初回国到底想做什么，你现在做的又是什么。”

　　江予低头在书房内沉默着站了会。
　　“父亲，后日督军府的沙龙你带我过去吧。”江予仰起脖子，白致的脸从卷发里露出来，她说得郑重而小心，“我当面去给唐女士道歉。”

　　开了屋内的电灯，江任先面上神色终于有所缓和，“嗯。”

　　从英吉利留学回来的江小姐痴恋蔺大督军，是沪市上流圈子里众人皆知的秘密。而蔺长徐其人，家世煊赫，英俊多金，把沪市近一半的金钱和权势都捏在手里，几乎是半个上海滩世家小姐们的梦中情人。
　　原主于他，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爱慕者。

　　就在上月，一向不近女色的督军带了一位女伴出席宴会，全程相携，举止亲昵。很快就有好事者打听了消息，这位女伴唐小姐原先是东岸码头的渔女，闲暇时去附近餐厅打零工，以供小自己四岁的妹妹念书。

　　三月青年游.行那次局子里关了好些学生，唐眫的妹妹也在里面。想不出救人的办法，也没有钱财打点，这位天性憨直的女人直接抓了刀蹲到路口去堵警局署长的车。

　　哪知车门打开，下来了一位身姿颀长的俊美军官。
　　果敢和淡漠，就这样对上了眼。

　　垂涎已久的爱慕者被一个渔女捷足先登，原主怎么能忍下这口气。于她看来，唐眫从没有读过书，身世粗鄙，行为举止难登大雅之堂。她当即就写了三四篇批判旧式女性的文稿，暗讽唐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唐眫看没看这几篇文章暂且不论，但天鹅却很中意这只癞□□，两人订婚的消息在沪市不胫而走。订婚宴当天，原身理智全无地冲进会场，当着众人的面对男方剖白心意。

　　年轻俊美的军官面色冷然，挽着未来妻子的手开了口。
　　“江小姐所谓的自诩新时代女性标杆，就是这样，夺人之夫，连廉耻都不顾？”
　　…

　　江予让佣人去厨房找了一方火折子，她把桌面上的手稿都整理出来，堆在铁桶里烧了个干净。

　　汹涌的火光吞噬纸上墨痕，灰烬中残了几片未烧尽的字片，隐约辨出是“陈朽”“老派”之类的词语。

　　她挪开目光，视线落在少时江任先给她写的“以文载道”字幅上，怔愣出神。

　　日头已经完全沉下去了，高悬于空的是一弯澄净山月。

　　江予侧着身子倚在窗边，看一旁梧桐在月华下投出的婆娑树影。再一晃眼，瞧见院墙外从车上下来的张秀绮。

　　男人抬手替她开了车门，修长的指搭在门扇边，从张秀绮的角度看过去，这人冷白的指节在路灯暗淡的辉光下有种艺展品的精致感。

　　胸前的跳动有些不受控制，她只抬头飞快地扫了一瞬眼前人的面容，旋即又垂下了脖颈，羞赧的绯红在脸上肆意蔓延。

　　“谢谢你今天请我出来，电影很好看。”但事实上，晚上的电影是什么内容，路上又见着了哪些人，张秀绮已经毫无印象。

　　脑子像堆混沌的水，昏昏沉沉，只在记得身旁这人在影幕光下勾出的迷人侧影，和无一处不动人的五官。浓郁的冷香间，这人深邃的目，雅致的鼻，都像极一段旖旎沉梦。

　　“我的荣幸。”

　　沈鹤折陪在她身旁走了一段，直至江公馆大门，他停下步子，侧头含笑看了她一眼。
　　这人天生长了副冶丽的眼眉，墨如点漆的桃花瞳里永远盛着秾稠情意。

　　就是这一眼鼓励了张秀绮，她走了几步又侧身回头，直视沈鹤折的眼睛，羞怯地露出一个笑：“今夜之于我，是个很愉快的夜晚。”

　　沈鹤折却只是淡淡听完，随即朝她微笑颔首。

　　这样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回应一下叫张秀绮的心冷了下来，她有些恼，恼他没有作出“我也是”这样的回应来，也恼这个浪荡子这时的得体和守礼。

　　他站在距张秀绮两三步的位置，神色自持得有些不近情理。

　　“再见，张小姐。”

　　脉脉含情的眼睛注视着张秀绮进了公馆内，沈鹤折又在原地停了一会，再抬眼，恰好看见倚在二楼窗台上的女人。

　　江予穿着件大红色的毛衣，双臂随意地支在栏杆前，若有所思地盯着沈鹤折看。

　　黝暗的天色里，他扬首露出一个温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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