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瀛洲

作者:Aliat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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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留


      七日拔毒或许在外人看来是天方夜谭,但于亓徵歌而言也不过是这么回事。

      她向来深谙医术,又自幼与嗜好钻研毒物的师妹一道长大,拔毒一事于她实在是雕虫之技。

      于是七日心无旁骛的疗断过后,陆莲稚血脉里的棘毒消弥,只剩下了不大不小一道皮肉伤痕。

      “姑娘这毒已拔干净了。” 亓徵歌收起手中银针,淡淡道,“倒是比预想快上了一些。”

      陆莲稚正欲开口说话,边上杉迟雪已面色一喜抢先道:“多亏时姑娘妙手回天,救了稚儿一命。”

      “谢倒不必,举手之劳而已。现下陆姑娘已无大碍,在下本一介云游郎中,便也无由在此多做逗留。” 言语间亓徵歌已收了药箱立起身来,“这七日里也多谢杉姑娘盛情款待,如今在下这便不多叨扰了。”

      看着亓徵歌似是即刻便要离去了,陆莲稚不由得也有些急了,伸手牵住了她衣袖,道:“姑娘莫急要走,我才方好,还没来得及谢过姑娘。”

      “现下已是午后,不若姑娘再用过晚膳留一夜,让我好生尽了汴京地主之谊,才算是待客之道、酬恩之行,不然也实在让我内心不安了。” 杉迟雪也插话道,眼神带着些期待地望着亓徵歌。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个人都对亓徵歌颇有好感,此刻便都发心底想要她多留一夜。

      亓徵歌低头望着袖口,陆莲稚白皙的手指明明看起来只是轻轻拉着她衣袖,她却一时无法脱开。恐也是真急了,不愿她这就离去。亓徵歌心下有些好笑,这么大的人,脾性竟如此孩子气。

      “依姑娘所说也好。” 她微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只是陆姑娘......若再揪着在下不放,恐怕袖口都要裂了。”

      陆莲稚听她这样说,不由得松一口气,眉眼弯弯露出明朗一笑,才松了手指。

      既说是要酬谢亓徵歌,到了晚间,杉迟雪便果真摆了大架势。晚膳虽只有她们三人,这番却移去了正厅。桌上菜色每盘不多,但也皆是一等一的丰富。

      亓徵歌自从离了谷,已有近一载不曾这般奢侈,平日里总是清粥寡面,有时甚至只吃些干粮。今夜坐在这明烛金桌前,倒另她生出几丝如处隔世的恍惚。

      “时姑娘可还喜欢这些菜色?若不喜欢,我便让厨房再做几道别的。” 杉迟雪坐在主位,很是热情亲切地凑向她,问道。

      “姑娘所备自是极好,我还当多谢款待。” 亓徵歌微微笑了笑,语气仿佛清风般浅淡,无端便令杉迟雪愣怔了片刻。

      这几日里杉迟雪受足了亓徵歌影响,说话一时也变得温雅清浅起来,这才有了几分大家该有的闺秀风范,让陆莲稚取笑不少。二人正言谈间,忽听见厅旁传来阵风一般的脚步声,轻而快,愈来愈近。

      亓徵歌回身一看,竟是陆莲稚。今日她毒才方散便下了床,且走得比常人还要快,似阵疾风一般就进了厅,倒像是连皮肉伤都好了一般的生龙活虎。

      这七日一直只见她卧在榻上,并不曾见过她行动,此番陆莲稚穿着件炎红色衣裙,快步走了进来,身段竟是十分的高挑纤细,看起来比亓徵歌还要高上一丝。

      “做什么穿件红衣裙?不知道看起来跟个妖精似的吗?” 杉迟雪笑睨着陆莲稚打趣:“偏也就你,什么颜色都能穿。”

      陆莲稚翩然走近,没有丝毫停留地便挨了亓徵歌坐下,模样被高燃的明烛一映,衬得足有七分妖冶,三分明艳。一股幽幽的暖香随着她的动作弥散开来,亓徵歌不动声色地微微嗅了嗅,又瞟她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陆莲稚一手支腮,一手拿过桌上酒盏,语调似有些疲懒,回着杉迟雪:“这不是大病初愈,冲冲喜气。”

      眼看陆莲稚要凑了酒盏到嘴边,亓徵歌才皱了皱眉,忽地伸手按住了陆莲稚手背,沉声道:“姑娘此刻还不宜饮酒。”

      陆莲稚愣了愣,见亓徵歌神色颇有几分严肃,旋即笑开:“也是,多亏姑娘提醒我。” 随即她放下酒盏,亓徵歌也就收回了手。

      陆莲稚换了茶盅,倒了杯凑在唇边,心思却仍惦记着亓徵歌摸到她的那一下,支着腮的手忍不住挠了挠脸颊,心下暗想不止:为何亓徵歌的手,竟如此凉而微温、纤而细滑?

      她悄没声里用余光瞥了眼亓徵歌,只见亓徵歌正垂眸看着桌面,玉雕雪镂似的手指正握着两根乌檀木的筷子,黑白分明,交相辉映,看起来格外诱人。

      陆莲稚心里几乎是立刻地,浮出了想要再摸一下的念头,又在瞬间被她心下好笑地按捺了下去。

      正自个儿思离神游着,边上杉迟雪笑出了声:“这个酒鬼,好几日里未沾酒气,怕是馋得要死了。瞧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 语罢笑了一通,为自己和亓徵歌斟上了一杯,笑不止道:“时姑娘,咱俩喝给她看,气不死她。”

      闻言陆莲稚眼波一翻,嗔道:“不喝就不喝,却净会做些坏事取笑我。”

      一番笑闹,气氛仿佛活络了起来。杉迟雪为亓徵歌亲手布了几道菜,边絮絮道:“姑娘明日便要离了我这,这是我府里最为美味的一道羹,姑娘尝尝滋味可好?还有我家莲蓉酥,也是汴京里一等一的好物,明日可为姑娘做些热的,包了路上用。”

      陆莲稚扒拉着筷子,语气闷闷:“你可真是偏心。上次我要带些莲蓉酥,你却只道没有,也不肯为我做。”

      杉迟雪头也不抬回道:“你是浪荡惯了,走到哪儿都晓得好吃好喝,又有人招待,怎会缺我一道莲蓉酥?且那日是寒食,分明你这死人为难我,却还要嗔怪。”

      亓徵歌抬眼看向陆莲稚。是了,这几日里相处,也得知了陆莲稚并不是杉家什么亲戚,而是曾一道出生入死的江湖挚友。又听闻陆莲稚向来是纵马江湖惯了,为人侠义,高朋密友更是遍布江湖,加上一柄剑使得出神入化,人皆道是少年剑侠。

      亓徵歌从未接触过此等少年心性、清朗如风之人,私心于她便有几分欣赏与好感。

      但这好感到底抵不过她心中始终遗存的一丝顾虑。陆莲稚纵然是张扬可爱,很教人喜欢,但这样少年般似风如电,弹剑纵歌的性子,终归和亓徵歌截然不同,仿佛隔着遥遥河汉,又无鹊桥可度。

      若她是杉迟雪这般,二人或许能生出缘分也未可知,但亓徵歌如今游方落魄,又心怀隐秘,二人便终归并无机缘。如同她这一路聚散离合一般,待到她离了汴京,藕丝终究也会飘断在沉浮风中。

      想到这里,亓徵歌微微叹出一口气。也好,这一路以来,自己始终避免着不必要的牵挂,唯恐生出些不可控的羁绊来,扰了自己,也扰了他人。

      如此,便让陆莲稚做她这庸庸碌碌一生中的过客,或许便是最好的选择。
      念及此,亓徵歌便不再深想,默默将思绪游回了这饯别宴来。

      这方陆莲稚见她一直不说话,便眼眸一转,挑了话头问道:“姑娘从蜀地来,一路游方至此汴京,途中可是经过了巫山一地?”

      亓徵歌淡淡看她一眼,放下筷子缓缓道:“……嗯。”

      陆莲稚笑眯眯追道:“甚好,我虽不曾去过巫山,却是极为向往的,听闻巫山猿啸很是凄清动人,姑娘可听到过?”

      亓徵歌垂下眸去,状似深思,缓缓道:“是有的。我途径巫山时,正卧在一艘客船上。夜里月有清辉,猿啸不止,可谓此起彼伏,令人听了心下似有万分感触,连那老船夫都不禁闻之喈叹。”

      陆莲稚听她语气似是隐隐怆然,便想到她正是孤身一人,难免有许多苦楚,一时间不禁微微心疼起来。

      “姑娘既是容决谷弟子,出来游方应都有一随行药童罢?为何却是形单影只的。现下虽是泰平世道,却也恐怕不甚安全。” 杉迟雪听了,也默默思忖片刻,开口问道。

      “我......没有随行。” 亓徵歌面色淡淡,应道。

      能如何回答?左不过模棱两可敷衍应对。

      杉迟雪关心道:“时姑娘如此神仙一般的姿容,却又是孤身一人,被人欺辱了去可该如何是好,不如我拨两位侍从,明日跟了姑娘罢?” 说着便招来家仆,意欲即刻吩咐下去。

      亓徵歌赶忙唤住她,道:“姑娘不可。我此番出谷是为了历练,若还带侍从,一来苦了他们,二来倘若回谷,家师也必会怪罪。” 其实她连自己都养不起,又谈何去养活两个侍从?

      杉迟雪听言犹豫了片刻,也只得作罢,便嘱咐起亓徵歌该如何注意保全,陆莲稚又时不时接上几句,不多时话题便偏移了去,一餐饭竟是吃了许久。

      待到晚膳终于用完,早已是月上枝头。

      亓徵歌不胜酒力,此刻便有几分薄醉,昏昏沉沉又无事可做,便借了月光,倚在自个儿房门前的廊柱上想着心事。她正想到明日晨间可用积攒的银钱换上一匹马,便听见身侧传来脚步声。

      是陆莲稚,一路也未提灯,只是借了月色走来。

      陆莲稚行至距她三步远,便止了步,叫了她一声。

      “时姑娘。” 她仍穿着那件炎红的衣裙,在月下显得尤为风姿袅娜。

      亓徵歌将目光落向她尚带几分少年稚嫩,却又极其姣好柔妩的脸上。陆莲稚生得极好看,不知为何,竟能将少年般的稚气与三分成熟风韵糅杂在一处,形成一股极为诱人的质气来。

      亓徵歌仿佛真有些醉了,她毫不掩饰地盯着陆莲稚,看了片刻后,才微微欠身行个礼,礼貌问道:“天已晚,姑娘来找我……可是有事?”

      陆莲稚也看着亓徵歌,一时并未有所表示。

      片刻后,她才有了动作,缓缓道:“姑娘一人游方这偌大江湖,难免有时会吃力。” 言语间她取下了腰间坠着的一块墨色小玉:“这是我贴身之物,我那些江湖朋友悉都识得。姑娘拿了它,日后要去许多地方,也可有个照应。” 说完便上前,牵起亓徵歌的手,将那玉揉进她手心。

      她当真有些喜欢亓徵歌,这种莫名而真实的情绪从她醒时亓徵歌第一次拨开她床帐,始终难平地持续到现在,随着时日见深,甚至更有升华。

      但凡亓徵歌出现在她身边,她便总仿佛心下有难平之意一般,思绪止不住地向亓徵歌身上飘去。就仿佛亓徵歌是一方星沼,源源不绝地将她攫着。陆莲稚自己只是能够意识到这般异样,却并找不出原因。定要说个缘由,或许是因为亓徵歌的特殊。

      陆莲稚自认经行江湖,所识之人有千万种,却当真从未见过孰人能如亓徵歌一般风姿清雅至此,仿佛不论行止之姿还是言谈之态,都自带一股清妩,又如仙化妖一般,能吸她魂魄。

      陆莲稚理不清这些千千万万、自从遇了亓徵歌便生出的古怪思绪,却清晰地明白自己当真是很想与她结交,又苦于她为人过于清淡,不知该如何表达。

      亓徵歌明日便要离去,江湖茫茫,纵使陆莲稚向来四海为家,却也不知何年何日才能与亓徵歌再次相遇。但若有这方墨玉为线,自己或许便常常能够听闻到亓徵歌的消息。

      一定要让亓徵歌收下这玉。陆莲稚心下打起了小算盘。

      于是陆莲稚送出那玉后,还未给亓徵歌说句话的机会,便转身离了去。她在清浅的月色下快步如风般转身离去,那模样,竟颇有几分像是逃离。

      这厢亓徵歌方饮了些酒,此时也有些薄醉,面色微红。她握着这玉,一时竟也没有反应。

      方才二人指肤相触,只仿佛有种炽热的温度透过自己的指尖与掌心,传进了心底。亓徵歌握着掌心微凉之物,默默思索了片刻,看着长廊尽头陆莲稚消失的拐角,心下有几分想要失笑。

      月色悄然,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摊开掌心,那方墨色小玉便在浅辉下泛起荧荧光亮。

      陆莲稚。她在心里念了遍这个名字,将那玉举起在月下看了看,一丝兴味借着醉色,冲破了顾虑与抗拒的桎梏,终于在心头缓缓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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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陆莲稚:难道这就是俗称的cru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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