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百物语

　　这时候，男人脸上实在是挂不住了。忍着脾气，“请你们节哀。”

　　然后转身离开。

　　这个男人身上穿的是制服，身后还映着两个大大的字，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杨爸爸转眼看到了纪芷灵，和自己家小孩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面色稍霁，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语气颇为凶狠，“你又是谁？和他们一伙的吗？”

　　“不是的，叔叔，”纪芷灵挺直腰板，双手置于身前，颇为乖巧的模样，“我是来悼念小翠的，我是她的同学。”

　　杨叔叔摆摆手，显然不想和她说话，眼看着就要关门，“不用了，你回去吧，你们这些同学，没有一个好的。”

　　若是往常，纪芷灵肯定不会这样多管闲事。

　　但现在，纪芷灵上前一步，直接挡住了房门，“叔叔你就让我进去吧，我是真心要来......”

　　辩解的话还没有说完，纪芷灵已经可以看见杨叔叔脸上那涨起的怒火。他的女儿已经被逼到了这种地步，都已经不在了。他们现在就只想安安静静地把她的身后事处理好，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泥人都有三分脾性。

　　可是在他再次爆发之前，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杨阿姨的声音，“怎么了，他还不肯走吗？”

　　光是听声音，就可以预想到人是有多么的疲惫和憔悴。

　　杨叔叔转头安抚她，声音轻柔了许多，“没事，你进去就好，这里有我。”

　　“他们到底要把我们逼到什么地步，不行，你让我去说。”

　　“没事没事，那个男人已经赶走了。现在外面说是我们小翠的同学，我让她走就好了......”

　　接下来的声音，纪芷灵听不太清楚。

　　但是不一会儿，原本表现得十分抗拒的人，再次打开了门。

　　只见刚才还对她的出现表示反感的杨叔叔，皱着眉头看着纪芷灵，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又是打量，又是怀疑。

　　纪芷灵差点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劲或者不得体的地方。

　　这时候，杨阿姨走了出来，看着纪芷灵，“这位同学，你是我们家小翠的朋友吗？你叫什么名字啊？”

　　纪芷灵礼貌地打招呼，“阿姨好，我是小翠的同学，我叫纪芷灵。”

　　杨阿姨完全只注意到了她的名字，倏忽间瞪大眼睛，转头看向杨爸爸，两人诧异地对视着，都很惊讶的样子。

　　这下子，倒是纪芷灵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不由得出声提醒，“阿姨？”

　　杨阿姨终于反应过来，一改先前的态度，拉过纪芷灵的手就往里面走，“来来来，芷灵是吧，小翠要是知道你来看她的话，肯定会很开心的。”

　　纪芷灵有些不解，但终于能进门了，也算是进步吧......一进门，纪芷灵就看到了一张放大的照片。

　　是那种证件照的照片，并不是女孩子喜欢的好看的角度。但不是黑白的，上面的女孩子应摄影师的要求板着一张脸......肉嘟嘟的脸，直愣愣地看着镜头，色调鲜明，似乎会随时绷不住笑出来似的。

　　看着这样鲜活的女孩子，心里会更难过吧。

　　纪芷灵长叹一口气，点了三支香，好好地哀悼这个早逝的女孩子。

　　杨妈妈看着这个场景，心中感慨万千，眼眶微微泛红。杨爸爸叹了一口气，站在一边握了握她的肩膀，希望能给她一点力量。

　　纪芷灵在客厅中坐下，杨阿姨坐在沙发的另一边，场面有些尴尬。

　　因为......完全不知道说什么。

　　纪芷灵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刚想主动开口，却被厨房里面的杨叔叔出声叫去了。虽然那股气一下子消散了，但纪芷灵却有一种被拯救的感觉。

　　她帮忙拿了几杯水，但更重要的是，杨叔叔有话对她说。

　　他说，“她最近出现了很多幻觉，认为女儿还没死，还在身边......有点反复，身体也开始出问题了......我原本是不信这些的，但是她跟我说她做梦了，然后你真的来看小翠，我......不论如何，叔叔知道你年纪还小不知道该做什么，但叔叔还是希望，你可能尽力跟阿姨说些什么。什么都好，跟她说说话，劝劝她，毕竟活着的人总该继续生活下去......”

　　事情已经这么糟了，他不希望再出任何意外，那样他真的会承受不住的。

　　纪芷灵微微抿唇，“其实叔叔，我必须跟你说实话，我也保证我现在很清醒......我也做了一个梦。”

　　杨叔叔瞪大眼睛看着她，有些不敢相信。

　　“也许并不是鬼魂之类的，但是也许她是有话想要说的......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们。”

　　纪芷灵并不会说谎，说一半藏一半，反正这也确实是她来这里的目的之一。

　　杨阿姨显然有些失神，呆呆地看着纪芷灵，半晌才堪堪反应过来，颇为艰难地开口，“小翠，真的和你说了什么吗？”

　　“我不确定世界上有没有真正的鬼魂，但是阿姨我保证，我是真的梦到她了，而且她也有话想要对您说。”

　　杨妈妈扯起嘴角，“......好。”

　　“想跟你们说，对不起。她是这么跟我说的，因为自己的过错，让你们遭受了这样莫须有的痛苦，非常抱歉。她说爸爸妈妈真的很爱我，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很好的小孩，我也一直想成为他们的那么好的小孩。可是我却做出了这种伤他们心的事情，他们一定很难过，他们捧在掌心的宝贝，就这样被欺负了，而且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满心都是对自己的否定。爸爸妈妈一定很难过，真的对不起......”

　　杨妈妈低着眼帘，只是摆起手来摇了摇，“不用说对不起，我们也不是合格的父母......”

　　不然，怎么会连自己的小孩经历这种绝望的情境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呢？

　　怨她吗？怨的，事情有那么多种解决的方法，她怎么就选了最决绝的那一种。她心里到底有没有想过他们两个做父母的，接下来要怎么活下去？

　　怨她的那些同学们吗？怨的，怎么就？明明都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怎么就可以那么恶毒，把人欺负到这种非要寻死不可的境地？

　　可是怨到最后，只会心越来越痛，几乎都要窒息了。

　　如果自己能够早点发现......那个她经历苦难的时候，他们这两个父母在哪里？

　　活不下去了，真的。

　　怎么继续活下去？

　　现在，杨小翠的房间依旧维持着原样，什么东西她都不让人碰。家里其他什么家务她都不管了，就只有她那间房间，每天都一定像以前一样打扫一遍、拖地一遍。还会打开她书桌的灯，就像她以前写作业的时候一样。这几天，杨小翠房间里的灯，都是杨叔叔起床来关掉的。他也知道这样持续下去不好，可是......如果连这些都不让做的话，实在是太让人绝望了。

　　哪怕是假象，也是一个慰藉。

　　这个家庭，不能再失去另外一个人了。

　　每天做饭，也都会有第三碗盛得满满的饭，第三副碗筷放在小翠的位置上。然后一顿饭结束，再整碗收掉，像以前一样。

　　然后这几天有些人过来哀悼，有一个小侄子也过来了。控制不住自己，就拉着小孩子到小翠的房间里，蹲下身来哄他、问他，疯魔了一样的。

　　“有没有看到姐姐啊？”

　　难得做到和小翠有关的梦，醒来就总是念叨着，好几遍、好几十遍。有人上门，就拉着对方的手说了一遍又一遍。

　　她应该怎么去相信，她那么大的一个孩子，之前还活蹦乱跳的......喜欢吃她做的饭，总是会帮她洗碗，她上班累了会帮她按摩，那么乖那么大的孩子，她从小养到大、从小疼到大的孩子啊......

　　纪芷灵忽然起身，走到杨阿姨面前。蹲下身来，从下往上看进杨妈妈的眼中，抬手握住她那稍显粗糙的手掌。纪芷灵看着她泛红的眼睛，神色认真。

　　在这一刻，她似乎非常鲜明地感觉到了杨小翠情绪的波动，有些许感同身受，“你很好，妈妈。你和爸爸，都很好。我很爱你们，真的很爱很爱你们。”话语都很轻，似乎惊到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却是纪芷灵眼泪掉下来了。

　　杨妈妈只是轻轻摇摇头，纪芷灵说话的神情和语气其实一点都不像她的小翠，可是一瞬之间，杨妈妈似乎看见了那乖巧伏在自己膝上的小孩。杨妈妈抬起那稍微粗糙的手，带着薄茧的指尖缓缓擦去孩子的眼泪，动作轻柔都不可思议。

　　她努力笑着，却在摇头。

　　如果你真的那么爱我和爸爸的话，就不会抛下我们两个人了。

　　那个时候，如果你能稍微想到我们一下，就不会这样了。

　　纪芷灵的眼底积蓄着水光。

　　“我后悔了。”

　　这句话一出来，杨阿姨的手顿时停住了。

　　原本还能保持理智的人顿时控制不住自己了。

　　一下子就哭了出来，不是克制着的哭泣，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抬手捂住整张脸，痛苦非常。几乎连呼吸都顾不太上，狠狠地抽了好大的气，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一样。仰起头倒在沙发椅背上，一瞬间哭得连手都在颤抖了，不断地喃喃道，“后悔了她后悔了......”

　　纪芷灵有些慌了，“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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