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百物语

　　很多时候，一个人想事情，更容易把自己想坏。有个外界的声音，不论是好是坏，只好能稍微起一个转移注意力的作用，就是好的。

　　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方树是这样。

　　当初杨小翠也是这样。

　　有个人说说话，谈心也好，吵架也好，说胡话也好，都好。

　　看他的神色稍微像个活人一点，纪芷灵直接问了，“还想死吗？”

　　“哪有你这样问问题的？”方树眼神嫌弃，“我那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我还是怂的。”

　　“多闪几次成了常态，你就真的死了，”推了推他的手，纪芷灵喊他一声，“如果下次想死的话，找我吧，我可以帮你。”

　　方树顿时抱住自己的双臂，摸着自己的鸡皮疙瘩，“别！我自己可以搞定，就不连累你当个杀人凶手了！”

　　“想什么呢！我是那种人吗？”手一挥，直接打过去，啪的一声毫不含糊，纪芷灵瞪了他一眼，“我可以帮你，生不如死哦。”

　　“你笑的我心里发毛，”方树垂下肩膀，“好啦，不开玩笑了。不会再那么想了，好吧？”

　　“不过......我跟你说实话你别笑我啊，我好像梦见杨小翠了。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当时也很努力地想要记住，但是一起床，就只记得‘一定不能忘’这给念头，然后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纪芷灵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说。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开导，而是抒发。

　　“不想出门，觉得一个杀人凶手有什么资格。她已经死了，而我这个罪魁祸首还活着，怎么可以活得那么轻松......我也知道，我可以顺理成章地找到很多的理由和借口去减轻自己的罪恶感，甚至不要脸一点可以直接开脱出来，反正我不是故意的，是她自己心理承受力低，之类的......反正就算要告我，首先一个未成年，然后她明显就是自杀，我完全——”

　　方树的声音戛然而止，有些说不出来了，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他深呼一口气，“如果可以那么想，我一定会轻松很多。我也完全有能力去那么想，你知道的我就是向来混蛋，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是......”

　　“也许是心里还有某种坚持吧。我觉得我很分裂，一边觉得自己虚情假意，一边又真的我觉得自己无辜你知道吗？”说到这里，他自己都笑了，笑得很是悲伤，眼眶微微发红，“事情都这样了，我还能产生这种想法。我觉得，我真的是，很不要脸，觉得自己没有价值，我不配......”

　　这种剖白内心的话，总是很难......尤其是当自己在否定自己的时候，内心总会有另一个声音来反驳你，然后两个声音交战，你不断和自己对话。久而久之，觉得自己是个疯子。

　　抽了抽鼻子，方树继续说，“或者愧疚，你知道就是人性那一面？太早走出来的我，得到解脱的我，实在是太容易了，太对不起她了。”

　　“我甚至不敢看镜子，害怕一抬头，后面站着一个什么。你看她还在的时候，我那么坏，现在我却......就像个纸老虎你知道吗？”

　　“啊.......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反正乱七八糟的，”抬手捏着眉间，他阖着眼眸。

　　“纪芷灵。”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我不该毫无负罪感地生活下去，但是......”方树深呼一口气，“我要负一辈子吗？我知道这种话很混蛋，她都死了我还活着，但是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看他痛苦的模样，纪芷灵忽然抬起手，直接就搭在了他脑袋上。也不是那种轻柔的动作，就是直接重量放上去，直直把人家的脑袋压得一沉。用力地揉了一顿，最后放缓力道一拍，“你这才多大，真能知道什么我才觉得有鬼？”

　　“你这个女人真是！”方树说出心事的迷茫不解、痛苦徘徊和一点坦白的害羞，完全被郁闷取代了。

　　“方树。”难得的，纪芷灵这么郑重其事地叫他的名字。

　　之前的关系一般，相处的时候对对方，不是“喂”就是“诶”，反正都不带名字叫人的。

　　“干嘛？”话语中带着不满，但他抬起眼来，神情却也认真。

　　纪芷灵稍微靠近，声线低缓，“你现在所经历的痛苦，都是真实的。你要记住这种感觉，你要面对，你不要逃避。你的痛苦，是她留下来的极少数东西里面的一个。”

　　“如果有一天，提起‘杨小翠’的名字，连你都毫无波动、无甚感觉了，那她才是真的在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了。”

　　“不是说，你要永远走不出这件事情带来的影响。但是我觉得至少，你应该记住她，你觉得呢？”

　　纪芷灵深深地看进他的眼底，方树听得很认真，“......我怎么忘得掉。”

　　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纪芷灵轻呼一口气，“多哭一点吧，难受吧，后悔吧，你活该。”

　　原本还一本正经听她说话的方树顿时哭笑不得，“哪有你这么安慰人的？！”

　　“我可不是来安慰你的，你也不需要那种为你开脱的安慰吧，只会起反效果，”纪芷灵整了整衣服，站起身来走向放着碗筷的桌案边，“但是你要知道，你妈妈只是担心你。”

　　“.....我知道。”

　　转身看向方树，纪芷灵双手环胸，“你很任性。”

　　“我知道啊啊啊！”方树一下子倒在床上，“我只是控制不住我自己。”

　　对着最亲近的人，总是会比对待陌生人，更随意一点。也许是更放松，也许是更无礼，都会有的。

　　因为本能地知道，对方不会抛弃自己，所以很有底气地做这些事情。

　　“没办法，你有这个资本，”端起碗，纪芷灵伸手把粥递过去，“反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方树无法，只好起身接过，拿在手里，勺子搅动了一下，却没有喝。只是低着脑袋，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那稍微沙哑的声音，还不忘吐槽她，“说话老气横秋的。”

　　他吃不吃就和她没关系了，反正她尽力了，像她对长辈所说的那样。

　　她来他家里，主要还不是为了给他做心理辅导，和他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喂，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静默片刻，知道他说不出什么打算，纪芷灵微微抿唇，“去参加她的葬礼吗？”

　　又是一片死寂。

　　“她爸妈，不会想要看到我的吧。而且我妈肯定也不会让我去，她之前说的那些话真的是......最近还打算押着我去看心理医生什么的。”方树停顿一下，“我觉得，我去的话，会坏了她的葬礼，她会不开心的吧。”

　　“就是不敢呗？”

　　“你胡说什么啊，也许是有那么一点，但是！我更担心的是，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这个讨人厌的又出现了，她连走都不能清净一会，也很惨了吧。”

　　纪芷灵静静地看着他，“你还挺能认清自己的嘛，那怎么样？就这样算了，也不去看她，总还有话要对她说吧。”

　　“当然有啊，至少必须要道歉才行，”说起这个，方树就长叹一声，“我就是不知道，是葬礼当天去，还是之后自己再去，免得......还有她爸妈那里，我也怕我一出现，一个心脏病，呸呸呸！反正再怎么样，就算被打出来，也还是要道歉的！虽然......道歉没什么用吧，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但是——除了道歉之外，我还能再多做一些什么，我是真的没想好......”

　　没想好。

　　更可怕的是，没想到。

　　因为方树发现，凭自己的能力，做不到什么。

　　毕竟方树现在还只是一个学生，倚靠着父母亲生活。而且他的家长一旦表现出反对和不支持，他好像也......无能为力。

　　所以，气愤自己之外，又加了一项气愤父母。却也因为心底知道这不是父母的错，所以更加气愤，彻底绕在这种混乱的情绪里面出不来。

　　这毕竟是方树自己的家事，纪芷灵一个外人不要插嘴。纪芷灵转头看向别处，“黄子毅呢，你知道他吗？”

　　谈起自己一不小心造孽的第二个对象，方树简直羞愤难当，垂头丧气地，“我连自己的事情都搞得乱七八糟的，哪里顾得上他......”

　　光是一个杨小翠就受不住了，再来一个黄子毅，方树觉得自己简直罪孽深重。

　　已经没脸见人了。

　　“这样啊，”纪芷灵却不觉得意外，食指轻点，“那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吧，给他打个电话说一下吧，别让他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为什么要我去啊。”方树苦着一张脸，不是他觉得不应该，是他根本就难以面对。

　　“不然我去？”纪芷灵眉毛一挑，一眼斜过去。

　　方树塌下肩膀，“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反正你连我都看了。”

　　纪芷灵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轻嗤一声，“你要是不知道要说什么的话，就转达我的话吧。”

　　“这很重要，你记住了。”扔下这句叮嘱，纪芷灵起身就要离开。

　　“诶，你这就走了啊！”她实在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方树一时情急，下床直接一脚踩空，轰的一声，摔了一个狗吃屎。

　　纪芷灵转身看向他。

　　方树脚尖微微抽搐，直起身来扒下印在脸上的拖鞋，一张脸黑红黑红的。

　　可以说是，非常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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