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重城

　　“二姐真是多灾多难，怎么这段时间动不动就晕的稀里糊涂地被送回来……”姒卿一边叹气一边给姒重英喂药，姒重英也觉得自己最近很倒霉，点头附和：“不晓得，大概是天行水逆吧……过段时间就好了。”

　　“我还是给你求个平安符吧，白马寺就不去了，直接去找天师。”

　　“胡闹！又不是皇族，哪有请天师做这些的……”

　　两姐弟正在拌嘴，突然门被撞开，文彦慌不择路地朝他们跑来。动静太大，差点把门撞坏，惹得姒卿瞪圆了眼睛呵斥他：“一惊一乍成何体统！没规矩！”

　　文彦连忙刹住脚，一头热汗喘着气急急忙忙道：“少、少爷，您先别生气！大、大将军……大将军回来了！”

　　“什么！”姒家姐弟皆是大吃一惊，姒卿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把药碗往姒重英怀里一塞，拖着文彦就往外走：“怎么突然就回来了！现在人在哪里？”

　　“一回京就去面圣了，少爷……这次没有得到前线消息，部队也没有从紫阳街巡回……恐怕……”

　　文彦的声音渐渐远了，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让姒重英越来越紧张；她索性撩开被子就想下床，没想到脚刚沾地文彦就跌跌撞撞跑进来哭丧着脸对她说：“二小姐，少爷吩咐我看着您，不许您贸然下床走动！”

　　“胡闹什么，大将军回来了我还在床上等人？”

　　“总、总之您稍安勿躁！”文彦一咬牙一跺脚把姒重英按了回去，“就算请您可怜可怜我吧，不然我没法跟少爷交差啊！”

　　姒重英和他大眼瞪小眼，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躺好了。文彦喜出望外，连忙道了数声谢，退回房外候着。

　　姒重英头疼地捂着脸——文彦在门口守着，看来小弟这次是认真的，她要是现在跑出去回来不得被一顿好唠叨。

　　“长姐……”

　　大将军与北漠国交战数年，像是这样的惨胜还是头一回。漓国前后二十万兵马对上北漠十八万，双方在禹州关、石靖关以及安州郡交战数日，最终大将军带领定武军将其主兵力逼回北漠金鼎城，双方损失惨重，暂且停战。

　　在这场战事中，由于右将军在沙漠迷途未能跟上行军导致乌绥王逃脱和北漠主力军回合，右将军全军覆没，军队中翼被拦腰砍断，大将军付出惨痛代价才突出重围。

　　这一战漓国虽然取得了微小胜利，但牺牲就有十一万人；北漠军被歼灭仅七万，主力仍在。
　　这样的战绩，与其说是赢了，不如说一败涂地。

　　再加上朝堂中人早就对姒粤一介女流却担任大将军一职耿耿于怀，平时都要绞尽脑汁参她一笔，一旦此次战事被推上台面，姒粤轻则被软禁在家，重则革职、甚至被处刑。

　　姒重英虽然不上朝，但对于那帮文官墨笔杀人的本事非常了解……长姐此回凶多吉少了。

　　她一直焦急等着，直到傍晚，大将军的马车才终于停到了门口。

　　姒重英早早就洗漱好了，穿衣打扮也是一丝不苟。姒粤性格严谨、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尤其是对姒重英，一点不当就会惹她生气。

　　姒粤已经出门两月，算起来也没有太长时间，可姒重英还是觉得紧张——还有点惧怕。

　　不过比起这些微不足道的情绪，她更担心长姐目前的情况。

　　马车停稳，车轮发出“吱呀”声；那声音让姒重英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握紧了拳头，上去抢在下人之前帮姒粤撩开了车帘。

　　“长姐。”

　　姒重英低着头，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简洁恭敬。不一会儿姒粤的手就扣住了车框，姒重英赶紧侧身让了位置，然后看着姒粤走出马车。

　　姒重英心头一紧——两个月过去了，姒粤的面貌没有太大的改变，还是和自己极像，只是眼窝还要深一些、眉毛也更凌厉些。她额心没有朱砂痣，但左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漆黑的眼睛像是凝结的冰霜，透出让人胆寒的威严。

　　姒重英深深低下头，居然不敢多看。

　　她还是有些害怕，虽然明白长姐心中疼爱弟妹，但她还是……还是怕。

　　姒粤今年三十九，并不算老，但是耳鬓已经能看见几根白发，可想而知她平日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她一言不发地下了车，眼睛扫了一圈，所有人都低头不敢说话。她转过身来，看着姒重英，半晌，才开口道：“重英，姐姐回来了。”

　　她的声音如此低沉沙哑，让姒重英听的鼻酸，如鲠在喉——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轻易地瓦解了她对长姐的惧怕，只留下满腹心酸，不能自已。

　　姒粤也看出她难过，罕见的没有责怪、甚至眉都没有皱。她只是带着一行人回了府，遣散了下人，叫上姒重英和姒卿一起到了书房。

　　一到书房姒粤就坐下了，弟弟妹妹都站在她面前。她先是看着姒卿，眼神柔和下来：“小弟，这段时间可好？”

　　姒卿点头：“一切安好，我也从未落下功课，长姐走之前嘱咐的书都读完了。”

　　姒粤满意地点头：“你已过了礼部试，明年就是春闱，自己要好生准备。”她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严肃，又补充道：“不过也别太过紧张，就算考不上也没什么大不了，大将军府养得起你。”

　　姒卿心道长姐果然是不会宽慰人的，但她心意摆在那里，自己也乖乖应下：“小弟省的，姐姐不必操心。”

　　姒粤欣慰点头，随即看向一旁的姒重英，原本温和宠溺的目光顿时淡了许多：“此次回京听人说你为解瀚京游尸之祸出了不少力？”

　　姒重英条件反射地绷直了脊背，一板一眼道：“大将军谬赞了！其实还是多亏天机宫！”

　　“话虽如此，你倒也尽忠职守，值得表扬。”

　　姒重英听了这句话惊悚地看着姒粤——却见她那严格的姐姐神色如常，顿时五味杂陈，犹豫地点了点头：“多、多谢大将军，二妹以后会更加尽心尽力，为圣上和瀚京百姓鞠躬尽瘁、死而……”

　　“行了，场面话就不必说了，”姒粤淡淡地打断了她，“回去休息吧，你还有伤在身。小弟，去吩咐厨房晚上做些清淡菜。”

　　姒卿应下之后就退了出去，只有姒重英还留着。半晌，姒粤抬眼看着她：“怎么还不走？你不是每次跟我说话都怕得很？”

　　姒重英觉得有冷汗从鬓角淌下，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哪里……我、我也知道姐姐对我要求严格是为了我好……”

　　“你明白就好，”姒粤打断了她的话，揉了揉额角，看起来有些疲惫，“大人和家家去世的时候小弟刚出生几个月，你也才三岁，还害着病……峥女族如今在漓国已经所剩无几，姒家已经是古八大家最后一家，满朝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大将军府。倘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家里能主持大局的只有你……”

　　“姐姐！”姒重英听的心颤。

　　姒粤没理她，口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喜怒：“我知道你这么多年接触的都是外族人，外族的女人都被男人呵护着，关在家里。但你不同，重英，大将军如果倒下了，能保护阿卿和姒家上下的只有你。所以我从小对你严苛，不敢给你丝毫软弱的机会，就怕把你养成扶不上墙的烂泥。但我也知道，你这么多年过的并不快乐。每一次在我面前你都如临大敌……你该怨我吧？”

　　最后一句话她说的很轻，像是散入轻烟里的一缕花香。

　　姒重英沉默着，自她有记忆开始她和长姐就从没有这样谈过心。姐姐对小弟很好，但对她永远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她还记得小时候挨的那些打，被吊在房梁上、跪在大雨中，旁边是姐姐的长枪，身旁还有小弟撕心裂肺的求饶声和哭声。

　　那些经历像是噩梦一样纠缠了她整个童年，后来大了，姐姐就很少再动手了，可也没什么好转，两姐妹就怎么不咸不淡地处着。

　　“我不怨你。”

　　姒粤睁大了眼睛，抬头错愕的看着她，却见姒重英脸色如常、眼睛里却透出一股坚定。她嘴唇有些开裂，牙齿轻咬都疼：“我真的不怨你，姐，你小时候教训我的事情我都记得。我很害怕，每日提心吊胆的，总是想哭，然后被你打到不敢哭。但怕归怕，我真的没有恨过你……”
　　她绞尽脑汁组织语言，最后还是语无伦次地说着：“我也知道咱们家的情况，外人看着大将军府的风光，但是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才走到这一步的……我知道你不是以打骂我为乐。姐，虽然我不觉得你教育我的方式好，但我还是能看见的，每一次你教训我的时候，你的脸，都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姒重英说到这里，长吐一口气，伸出手轻轻触碰到了姒粤的脸，轻声说：“……就像现在这样。”

　　姒粤瞳孔一缩，一巴掌拍开了她的手。那力道很大，姒重英的手一片鲜红、火辣辣的烫。但她只是捂住手再放下，吭都没吭一声。

　　姒粤的表情有些扭曲，她竭力想板着脸，但一时半会儿又修正不回去，最后还是轻叹一声，放弃了。

　　她一只手捂住脸，声音沙哑：“够了……重英，出去吧。”

　　姒重英点点头，知道她现在心情不好，不再打扰。只是等她一只脚迈出书房的时候，她才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问了一句：“姐，为什么你要突然说这些话？”一次兵败难不成真的让圣上要革掉大将军的职位？！

　　姒粤动了动唇，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姒重英见她沉默以对，晓得自己问不出任何东西，只能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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