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重城

　　关于总天师的丰功伟绩，姒重英并不是一无所知。

　　毕竟绘无衣比皇帝更像是漓国的主心骨，他在漓国百姓的心中已经成了一种历久弥新、亘古长存的信仰；皇帝可以换，绘无衣必须得一直供着，这大抵就是漓国上上下下唯一的统一想法了。

　　在这样的大环境里，就算姒重英没有特地去查探也能从琐碎的渠道知道一些事情：比如小时候父母讲的枕边故事，再比如书房的藏书，就连瀚京酒馆的说书人都觉得这个题材是万金油，什么时代都在传颂。

　　她所知道的版本是千年前妖帝率领群妖破开妖界与人界的界门，妄图统治人界。奈何他运气不好，遇到了万中无一的道法天才绘无衣。两个人经过数年恶战，终于在七星相连之日分出了胜负。

　　妖帝被击杀，群妖失去主心骨，连七星妖将也被人类围攻、各个击破，最后妖军被彻底击溃，仓惶逃窜散入人间与人交合，生下无数孽种，渐渐形成了如今的妖群。

　　也就是说，现在人世的妖全是“杂种”——连半妖也算不上，血统被反复稀释杂交，妖力大幅下降。可饶是如此，它们也不是人类能轻易应付的。

　　“混血之妖尚且如此，真难想象千年前那群大妖能强到什么地步……”姒重英喃喃。

　　“再强也被人类打败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可我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哎，也许是多想了吧。”

　　千雪看了她一眼，宽慰道：“不必思虑过重，右郎将，这都是久远前的往事了。细枝末节都已经不重要，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姒重英点点头，也没有再跟她讨论这件事。千雪说的没错，千年前那场大战……那些血肉横飞、烽火狼烟的往事都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无论对人还是对妖都是如此。

　　吃完茶点后两人再说了一会儿话，姒重英就起身告辞了。千雪没有留她，只是含着笑目送她远去。

　　离开的时候姒重英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那个白衣白发的女子伫立在门前，十分颜色、亭亭玉立，眉里眼间都是温柔似水的笑意。

　　那双鎏金色的眼睛里仿佛盛满一池桃花，叫人看了神思恍惚，但又捉摸不定。

　　就像是千雪其人，像云，像风，又像海中月、镜中花，一切没有定数的东西。

　　她只是这么看着，姒重英就觉得这条路仿佛很长，终其一生也走不到尽头。

　　瀚京有宵禁的规定，但也不是一年到头都不许百姓夜晚出没；像是特殊的节日，例如上元节、端午节、七夕这些日子全城开放、通宵达旦。就算是平日，武侯们也只负责巡逻主干道，例如紫阳街、松泰街以及东西南北十七门。东边有“北阳花街”，南边有夜市，只要是在规定的区域寻欢作乐，上头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姒重英隶属羽林军，又担任右郎将之职；如果她不愿意大可以黄昏就回家休息，但她又忙惯了，晚上帮着同僚换班巡逻，从来没有仗势欺人，很得人尊敬。今夜轮到她值班紫阳街，于是一入夜姒重英就换了衣服、拿上弓箭，骑马开始巡逻。

　　紫阳街是瀚京南北贯穿的主干道，乃是宵禁的重点区域，几乎不会有人吃饱了撑的敢在这里闲逛。故而街道虽长，巡逻起来倒也轻松。

　　军马驯服又安静，姒重英到后面就不骑了，而是牵着它慢慢走着。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连夜市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姒重英独自一人走在紫阳街后半段，突然听到什么声音——

　　沙沙、沙沙，像是风声，更像是什么东西快速爬行的声音！

　　姒重英眉目一凛，瞬间搭箭上弓，浑身肌肉紧绷、严阵以待，谨慎地巡视着周围，连马儿也烦躁惧怕起来，不住地刨蹄子。

　　嗖——

　　白影闪过，四周巷道一片黑暗，让人看不真切。

　　看不见就捉不到，姒重英能感觉到那东西不断逼近，它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破绽，就等自己露出空门，一击扑杀！

　　姒重英捏紧了手中弓箭，居然缓缓闭上了眼睛！

　　好机会！

　　那妖怪看见她目不能视，立刻双脚沉地，从暗处悄无声息地迅猛扑来！

　　军马仰天嘶叫，发出一声彻骨的悲鸣！

　　几乎是同一时间，姒重英耳朵微动，朝着那气流冲破的地方举弓狠狠射出一箭！

　　“嗷——！”

　　一声惨叫响起，姒重英连忙睁开眼睛，她的箭牢牢射入怪物的左眼！趁它痛极的那一瞬间姒重英连忙退开数步。阴影褪去、月光皎然，姒重英终于看清了那东西的全貌——

　　形如蝙蝠、头如驴、背后两翅如席、生两爪、目光烂然、身覆白毛——一个巨大佝偻的恐怖妖怪正捂着眼睛哀嚎！

　　姒重英一惊，她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就算是游尸也只是如人形烂尸一般，一两只构不成威胁。可眼前这个狰狞的怪物起码比她大上一倍，偏偏从刚才看来又无比敏捷。她咬紧牙关，再度搭箭，但心中已有分晓。

　　今夜只怕凶多吉少！

　　一击不成那怪物已被惹怒，它低吼着，表情狰狞地围着姒重英缓慢行走。姒重英不敢大意，谨慎地与它保持距离，不过她很清楚，对方的耐心不会太长！

　　果然，那怪物走了两步，身后翅膀震颤，遒劲有力的腿弯曲起来，弹射一般朝姒重英扑去！
　　姒重英瞳孔极缩，躲开那致命一爪；她踉跄站稳，却一声闷哼，捂住了剧痛的左肩。

　　果然一摸全是血！

　　怪物的爪子锋利无比，上面滴滴答答黏着她的血液；它已经确定姒重英不是它的对手，“嘎嘎”狞笑，再度朝姒重英扑了过去！

　　姒重英以弓为盾，三番两次挡下它的攻击，甚至寻找间隙狠狠给它一箭。奈何着怪物皮厚如铁，寻常弓箭对它毫无办法。它又有前车之鉴，不可能再让姒重英伤到另一只眼睛；不过多时，姒重英已然伤痕累累，勉力支撑。

　　军马早就不知何时就跑掉了，怪物紧紧盯着她，得意地狞笑着，通红的眼中全是嗜血的冲动和玩弄的恶意。

　　对，它也许想报那一箭之仇，故而没有立刻了结姒重英，而是想一点一点将她撕成碎片！

　　姒重英低喘片刻，抹去额头上的血珠，心中苦笑万分：也不知道今年是不是流年不利，她走到哪里都要被打。

　　看来天师就是天师，说她有血光之灾她就有血光之灾，避都避不开。

　　但……姒重英捏紧手中破损的弯弓，搭上最后一枚毒箭，要她引颈就戮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是姒家二小姐，就算死也要死的有尊严！

　　“来吧——！”姒重英一声怒吼，那怪物大声咆哮，以风一般的速度举起巨爪冲过去，马上就要拍烂她的脑袋！

　　“敢在紫阳街杀我都城右郎将，真以为天机宫无人？”

　　大奉常苏子乾的声音凭空响起，他一声冷笑，挥手令下，霎时姒重英脚下衍生出一条细线——屏障冲天而起，生生将那怪物弹开了！

　　怪物被弹出数米远，狠狠跌落在地，发出一声惨叫，随即愤然起身，眼珠一转，怒不可遏地朝苏子乾扑去！

　　“不自量力！”苏子乾眼神一凛，目光如刀，立刻从广袖中抽出一把紫雷化生鞭，四周无数阵符将他后方团团包围，极速运转，“区区飞天夜叉，不要太嚣张了！”

　　飞天夜叉快，但苏子乾更快！他挥舞着紫雷化生鞭狠狠抽打在夜叉身上，被抽打的地方发出“刺啦”声，宛如剑坯淬火，阵阵白烟腾起，疼的飞天夜叉连连惨叫！

　　与姒重英的狼狈截然不同，苏子乾游刃有余地抽打着飞天夜叉，然后用鞭子缠住他的脚踝，手柄一扬，那夜叉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拖到半空，然后狠狠被摔到墙上，发出震天巨响，把墙壁击得粉碎！

　　姒重英看的嘴角一抽，随即见那飞天夜叉巨大的身躯栽倒在废墟之中，抽动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空气里居然弥漫着一股烤肉的味道，只是有些发臭。

　　苏子乾闻到这味道，眉头一皱，化生鞭收回抬脚便要走，姒重英连忙喊道：“多谢大奉常相助！”

　　苏子乾脚步一滞，倒也没有真的无视她，随口敷衍道：“无妨。”说完继续走。

　　姒重英苦笑一声，她刚刚被击伤了腿，现在走路有些困难——不过看大奉常的模样是不可能指望他帮忙了，还是自食其力吧。

　　这样想着，却听到马儿欢快的嘶叫声；姒重英一愣，只见军马从远处跑来，亲昵地走到她身边蹭她。

　　姒重英恍然大悟，抚摸着它的脑袋：“原来如此……是你帮我叫来大奉常的……”

　　马儿像是回应一般叫了一声，更加用力地蹭她。姒重英被它逗笑了：“别闹。”

　　正在此时，她突然心中一紧，对着不远处的苏子乾大喊：“趴下——！”

　　苏子乾一惊，刚回过身就见那只假死的飞天夜叉已然到他眼前、锋利如刀的爪子快要触到他的眼皮——

　　“咚！”一声巨响，一个人影扑来，不顾一切撞开了飞天夜叉。苏子乾回神就见姒重英骑在它身上，右手紧紧攥住最后一只利箭，一手掐住那怪物的脖子用尽全力扎向它的右眼！

　　飞天夜叉一声惨叫，随即浑身抽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姒重英喘着粗气，摇摇晃晃站起来看着身下的尸体——这下是真的死了，她那一箭贯穿了这怪物的脑子。

　　她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失血过多和体力透支让她难以保持清醒；但她仍是撑着没有倒下，双腿微颤地离开了那具尸体，跌跌撞撞走向军马。

　　“你……”苏子乾嘴唇微动，刚想说什么就见姒重英一声闷哼，原地栽倒。

　　苏子乾：“……”

　　他半晌无语，还是屈尊纡贵地把姒重英扶起来送到了马背上，随即眼神示意，手泛微光朝着大将军府一指，军马就嘶叫一声，驮着姒重英跑向目的地。

　　苏子乾看着军马的身影，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飞天夜叉，一个火符打去，那具尸体就静静燃烧起来。

　　“本来还想回收……罢了，”苏子乾收回手，冰霜一般淡然的眼睛里透出些许光来，“姒家二小姐，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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