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重城

　　“翠玉豆糕、银丝卷、糯米桃花，还有九江茶饼，右郎将不必客气，喜欢什么吃什么。我给你倒一杯茶？”

　　千雪说这话的时候两人都已经进了内宅、坐到了耳房到后罩房那一段的走廊上。

　　姒重英进来的时候略看了一圈，发现千雪的家并不是严格的三进院——倒像是东拼西凑而成的。不是说不好看，这个庭院十分精美，颇有画中古意，瀚京许多文人墨客、朝廷官员要是来看看，估计会去都会羞愧自家院子的俗套。

　　庭院修筑的很随性，完全拆掉了三进院的模式，给姒重英唯一的感觉就是，好像千雪一时兴起，想修个池塘养鱼，后罩房就能被拆开；秋天了想坐家里赏枫就干脆把耳房的墙推了，空出一片地来，修一个窄窄的走廊，四周全部种上枫树。

　　这般不伦不类随心所欲的搭配反而让这个院子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美感。

　　姒重英很喜欢这个院子。

　　她们头上顶着一颗巨大的槐树，看起来颇有些年头；姒重英不懂树，也不知道那棵树多少岁，想来几百岁是有的吧，或许，它比那天机宫之主年纪还大。

　　槐树繁茂，枝头上还有浅白嫩绿的新叶，配色十分好看，让人心情都放松了。姒重英注意到头顶时不时会飘来几片花瓣，紫红色的花瓣，新嫩又妖冶。

　　“真好看，”姒重英拈起一片花瓣反复看了看，“是从哪里飘来的？”

　　“寒绯樱，东瀛传来的品种，二月中旬就开了。”千雪仍是没有抬头，自顾自地开始醒器皿。
　　她手边除了茶盘还有一个小巧的炉子，夹在炭火上，咕咚咕咚煮着沸水。她把茶杯放进炉子里煮，反复消毒之后又用夹子取出，再用干净的布蘸了酒擦拭，最后再加热。

　　姒重英看见她那正经缓慢又文雅的动作，下意识正襟危坐，背挺的笔直——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其实不懂这些，她不想让千雪看轻自己。

　　姒家三姐弟，家主姒粤是当朝大将军，在战场上拼杀倒是所向披靡，搞这些精巧玩意儿是绝不可能的。姒粤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姒重英可不敢在她面前附庸风雅；两姐妹坐在一起热水泡茶，她都能喝的战战兢兢。

　　大将军府唯一一个被允许做这些事的只有小弟姒卿——姒卿在家的待遇就和别家闺秀的待遇差不多，姒粤让他读书弹琴、修身养性，为此就算姒卿找大姐喝一杯半天才煮好的茶，大将军也会板着脸喝下去。

　　不过姒卿比那些闺秀还是要好不少，至少家里人没有限制他出行见人，甚至赞成他参加科举考试。

　　器皿醒完了，千雪就开始炙茶：姒重英看着她把茶叶放进一个漂亮的青绿色器皿里细细打碎再置于炭火上炙烤。慢慢的，空气里充满了茶叶的香味；姒重英动了动鼻子，居然有点饿了。

　　她有点忐忑，又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像是饿死鬼投胎；等一下要是肚子响了就更没脸见人了——

　　“茶汤要很久才能做好，右郎将先吃点东西垫肚子吧。”

　　“咳……这，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千雪终于抬起头来，金色的眸子暖洋洋的，“本来就是请右郎将来吃东西的，喝茶只是锦上添花。”

　　姒重英摸了摸鼻子，觉得千雪有些方面倒是实诚——说请吃东西就吃东西。于是她挣扎了一会儿，低着头红着脸说了一句“多谢”就夹起一块翠玉豆糕放进嘴里。

　　咀嚼两下，姒重英眼睛立刻就亮了：“很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翠玉豆糕！”

　　千雪微笑着，几乎是宠溺地看着她：“喜欢就好。”毕竟是天机宫出品，皇帝也不一定能吃得上的手艺和材料。

　　不过在今天之前，姒重英从来不知道原来喝茶这么麻烦。她一边吃东西，一边看千雪碾茶、筛茶、煎水调水、做茶膏、熁盏……这一套下来简直让她瞠目结舌，不过千雪长得极好看，她这样做的时候只会显得她更美，故而姒重英也不觉得烦闷。

　　茶汤成的那一刻她松了口气，千雪双手递给她，姒重英几乎是诚惶诚恐地接下了。

　　“甜配绿、酸配红、瓜子配乌龙……右郎将，别光看着，尝尝看？”

　　千雪眉目柔和，带着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姒重英捧着那碗茶汤，小口小口去喝，生怕破坏了她的劳动成果。她喝了几口，没敢多喝，只是低声道：“很好喝，我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茶。”

　　这话是真心实意，倒不是为了讨好千雪。千雪也明白这一点——谁让姒重英就是这么一个纯粹的人。

　　“右郎将不要太拘谨了，今日你我又不谈公事，只是作为朋友一起吃茶聊天而已。随性就好，”说到这里，千雪看着那套制茶工具笑道，“实不相瞒，我很少这么费工夫地做一碗茶汤……”

　　姒重英没有注意到两个人的自称发生的微妙变化，但这种无形之间拉近距离的感觉让她很高兴：“我还以为今日不请自来会让你很困扰。”

　　“不会，”千雪舒展了身体坐在廊上，眼睛微微眯起，这是非常放松的表现，“我这里冷清惯了，少有人来。”

　　“……我听紫姑说，是因为你不喜欢生人？”

　　“哈，算是吧。”

　　“我也算生人……吧？”

　　说到这里姒重英有些紧张，她不安地摩挲着茶碗的边缘，而这一切都被千雪收在眼底。千雪微微垂眸，雪白的发丝快晃花姒重英的眼睛。她看她嘴唇微启，吐出低沉的字：“不……右郎将如果想来，随时都可以。”

　　姒重英一愣，眼睛微张，瞳孔放大，随即高兴起来：“是、是吗？可是，为什么……”

　　“因为我和右郎将很投缘哦，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见过了吧。”

　　“是吗？”姒重英没反应过来，困惑道，“倒也不是不可能，你小时候见过我吗？我没什么印象。”

　　“也许是在上辈子见过也不一定。”

　　“又在开玩笑了……”这种特殊的幽默感真是让人一言难尽，“我今天来其实也是想看看你……那天说倒下就倒下了，也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你有没有被游尸伤到。不过现在看来你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说到这里，姒重英仿佛松了口气般笑着。那笑容腼腆纯粹，又有点傻乎乎的。

　　千雪的手指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接着她柔声说到：“那一天我什么都没帮上右郎将，眼睁睁看着你被围攻，为何还要那么担心我？”

　　“啊？”姒重英皱了皱鼻子，“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我想你也不是不想帮忙，而是帮不上而已……再说了，我身为羽林军，护卫都城也是分内之事。”

　　“不是护卫圣上吗？”

　　“当然要啊，”姒重英挠了挠头发，“可寻常百姓也很重要，再说皇上也很安全。”

　　千雪盯着她微笑着，那笑容含蓄温柔，让姒重英莫名脸红起来。她正想别过头去就听千雪说：“你……果然是一个正直、善良、富有责任心的好女人。”

　　“这太夸张了！”

　　“现在在我眼中就是如此。”

　　“还是别这么说了。”姒重英红着脸使劲儿摆手。千雪见状轻笑一声，倒也不继续逗她：“以后若右郎将得空，可以多来寒舍。”

　　“你是在邀请我吗？”

　　“是。”

　　“……那，以后我可能真的会经常打扰你。”

　　千雪含笑摇头：“无妨。”

　　“下次我会记得带上礼物的！今天走的太仓促了……”

　　“右郎将的美意我心领了，礼物随意就好，不用费心。对了，刚刚又想起一件事。”

　　“嗯？”

　　“最近几天，还请右郎将多加小心。”

　　“为什么？”

　　千雪手握着茶盏，侧过头看向那颗郁郁葱葱的槐树，金色的眸子里装着让人分辨不清的情绪：“就当是我在胡说八道好了——但右郎将近日也许会有血光之灾。”

　　姒重英一怔，她本来是不相信算命的，何况这台词简直是教科书般的骗人话——但听对方郑重其事的口气又不像是在开玩笑：“怎么回事……”

　　“之前说过吧，七星相连对于妖族来说意义非凡，上次它们没达到目的，怕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还请右郎将多加注意。”

　　“你是说它们会报复我吗？”

　　“不是报复，它们是真的想取你性命，”千雪低头看着茶汤上自己的倒影，摇摇晃晃很不真切，“不惜一切代价。”

　　此言一出，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最后仍是姒重英打破了这凝重的气氛。她的肩膀抖动起来，开怀大笑道：“这样一说，总感觉我在它们眼里是个很了不起的对手一样。”她见千雪眉头微蹙，连忙解释道：“你莫误会，我也不是没心没肺，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我都记下了。但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整日提心吊胆也没用，倒不如就这么等着它们来。瀚京东北方就是天机宫，我想对方也没有那么肆无忌惮。而且我的箭法很好，可以保护自己的。”

　　千雪叹了口气，明显不怎么同意她的盲目乐观：“箭法再好，右郎将也只是个普通人。箭会用尽、弓会磨损，如果遇到非人的对手，你要怎么从它手下夺得生机？不过右郎将说的也没错，至少瀚京还有天机宫。”

　　“但……”

　　千雪低着头，手指划过茶盏的杯口，像是割开了重重迷雾。

　　“妖帝的陨落、七星妖将的凋零……千年之战的耻辱对于妖族来说意味着什么，右郎将约莫无法想象……”

　　她轻叹一声，美丽动人的红唇吐出咒一般的呓语：“那可是……让他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洗刷的刻骨恨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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