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重城

　　之后姒重英会天天拜访千雪，她们之间的关系相较于刚刚认识那会儿已经亲密许多。有时候姒重英细细想来才发现原来她们已经认识快一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她如此感叹，虽然两个人都还年轻，但端着热茶、肩并肩坐在走廊上赏雨的模样又像极了老年人。

　　“是啊，不知不觉也过去一些时日了，我与重英君竟也认识这么久了。”

　　“呵呵……可是我觉得认识你又好像只是昨天的事情。”

　　“是吗……”

　　千雪眉目低垂，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口；热气升腾，在空中形成袅袅白雾，一片氤氲。

　　“我还是很在意……一些事情，你总是说一半就不肯说了。”

　　“哦？”

　　“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没有告诉我，我……我也不生气，虽然好奇，但你如果不想说，我也不勉强。”

　　“重英君的表情可是相当为难呐，这要我如何是好？还是问吧。”

　　“嘿嘿……”姒重英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随即正襟危坐起来，带着犹豫和小心翼翼开口问到，“你以前说过，我们上辈子就见过，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你一时的玩笑话吗？还有你送给我的那套衣服——”

　　“……只是随口一说，重英君竟然记了这么久。”

　　“你说的话，我一向都记得。”

　　她说这话时极为流畅自然，也不害羞；语言虽然暧昧，但神情自如柔和，带着一点理所应当的正直。

　　而在千雪耳中，就是老实人说起情话来，让人有些招架不住了。

　　她抬头，看着寒雨潺潺，淅淅沥沥从青灰的屋檐上落下，天空暗沉、空气潮湿，让人衍生出一点舒适的倦怠。

　　“我确实曾经……向你撒了一个谎……不，应该说是有意识地说半截真话吧。”

　　“什么意思……”

　　“重英君还记得吗？传闻我是阿苏来之女这件事。”

　　“啊……当然。”

　　“我曾经说过，我算是阿苏来的女儿，这句话本身不算骗你。而我从未提过我的‘父亲’是谁，其实就是没有父亲的意思。”

　　“什么……千雪，你把我说糊涂了，人怎么会没有父亲呢？”

　　“说的没错，我之所以这样告诉你是因为……我就是阿苏来。”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形成一团云一样的白烟。

　　她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将这句话说出来口；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宛如在最在意的人面前亲手撕开一道不堪的伤疤；她本以为自己会很难堪，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之时才发现，那口存在二十年的伤痕已经愈合无几了。

　　出乎意料的是，姒重英并没有非常惊讶；她只是呆愣了一会儿，随即身体慢慢放松下去：“是这样啊……之前迷迷糊糊就有些感觉……虽然没有直接想到这一层，但也不难以接受就是了。”

　　可是她的脸又慢慢红了，忐忑不安地握紧了手中的茶杯：“……你一定觉得很好笑吧，我以前对你说的那些话……”

　　“没有啊，重英君，我很感动呢。”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我从没想过在自己死后那么多年里，居然还有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如此在乎我、崇敬我……毕竟在那之后，关于我的传闻都很难听。”

　　“这又是为什么？”

　　“还是那句话，只是一段不怎么有意思的往事罢了，”千雪的笑意稍微冷淡了些，“我确实是半妖，体内流淌着离原九凤一族的血……千年前七星妖将跟随妖帝来到人间，其中就有当时离原九凤一族的族长——离原冬月。”

　　“姒重英难道不曾想过，既然真正的妖实力如此强悍，那人类为什么会最终赢得战争呢？”

　　“确实想过，但我找不到答案。”

　　“答案很简单，就是因为妖帝的死。”

　　“……”

　　“当然，我的意思不是妖帝一死妖族就失去力量了……实际上皇明玉的死对于妖族最大的影响是，他们失去了庇护。”

　　“庇护？”

　　“没错，当那群大妖真正来到人间的时候才突然发现，人类虽然孱弱渺小，但人界却有一道坚不可摧的防护：在我们看来鸟语花香、生机勃勃的世界充满了妖族难以忍受的瘴气。他们虽然强悍无比，但在一个毒气弥漫的世界里，光是站着就很艰难了。整个妖界唯有妖帝可以与瘴气抗衡，所以皇明玉来到人界后就把所有的精力用到为群妖撑起防护结界上。若非如此，他只需要一落地一挥手，这场战争就直接结束了。”

　　“有了这层结界，大妖才得以施展拳脚，虽无法发挥全力，但对付人类已经绰绰有余；战争以妖族压倒性的优势开始了，不过人类的韧性和反抗精神总是令人吃惊的；他们纠集了当时最强大的一批人袭击皇明玉，由于对方无暇分心反抗，最后硬是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妖帝重伤失踪，人类精英全灭。不过牺牲是有价值的，结界一破，妖军便不攻自破，甚至连七星妖将也相继陨落。时至今日，那七人之中只剩流央九卿。”

　　“那现在的妖族……难道是……”

　　“重英君，你想的没错，”千雪露出悲哀的笑来，“瘴气也没有强到一瞬间就让所有妖殒命，最关键的是，妖帝的失踪导致妖界之门关闭，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为了保证自己的族群得以延续，他们开始有意地和人族通婚……后代的力量随着血统的稀释被不断削弱，但总算是可以适应人界环境了。现在的天下群妖……全是这种畸形的混血。”

　　“我自然也不例外。”

　　“我的生母离原无镜已经是最后一位九凤半妖，我刚出生就被她托付给好友绘无衣。之后我听闻了她的死讯，于是我就成了最后的九凤。二十年前北漠王以自身为祭，号召天下堕妖攻打漓国；在节节败退之后，他们最终想出了一个办法，便是血祭九天惊鸿阵来击破缚妖血咒。”

　　听到这里，姒重英呼吸一滞，露出很难过的神色：“那个祭品，就是你吧。”

　　“是，谁让我被发现是九凤后裔了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当年是以火刑血祭的。九凤的浴火重生之力让我得以保全性命，但也只能从头成长，所以便有了‘阿苏来之女’的说法。”

　　阴差阳错，居然能对上外表的年纪。

　　前因后果解释到这一步，两个人便陷入了长久的静默。过了很久，姒重英才缓缓开口说到：“你本来应该是为国捐躯的英雄……千雪……这样被辜负的感觉，很痛苦吧？”

　　“……”

　　“你以前说过，因为和安王殿下相恋被卷入了皇室斗争……现在看来，那些斗争也是无趣的事。但就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害你不仅失去了性命，连清白都没有了。”

　　她抬起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模糊不清的暗沉天色，然后一点点把手凑过去，轻轻攥住了千雪苍白的手指。

　　“对不起。”她突然说。

　　“为什么要道歉？”

　　“……如果我能早一点出生就好了，我没能在你最痛苦的时候赶去你身边，没能阻止这一切……对不起，千雪。”

　　“重英君真傻啊，这明明就是跟你不相干的事情。”千雪失笑，眼中却满载朦胧的泪水；她往姒重英的方向挪了挪，然后放下茶杯，轻轻攥住她的外衣，自然而然地靠在了她的怀里。

　　埋入对方温暖的怀中的时候，她低低地呼出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

　　“你已经很努力了……很努力想要救我了……只是……人力有限罢了。”

　　“千雪？”姒重英转过身来，默默将她抱紧了。

　　“小时候，总天师告诉我，也许除了这个世界以外，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世界，充满了无数种截然不同的未来。也许在有的世界里，当年死的人不是阿苏来；也许在有的世界里，‘千雪’不能诞生于世；也许在有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姒重英这个人……”

　　“事到如今，我竟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但是……”她似乎哽咽了，只是环住姒重英的手再度收紧了些，“我很高兴……能遇到你……太好了，重英，能遇到你真的太好了。”

　　她缓缓抬起头来，发丝衣衫都有些凌乱，鼻头和眼眶却发红，嘴唇红如胭脂，透出莹亮的色泽来。

　　她一手搂住姒重英的脖子，一手抓住她胸前的衣襟，抬起头自下而上注视她，眼中一片星辰浩渺。

　　“重英君，我喜欢你，你呢？你也喜欢我吗？”

　　姒重英看着那双脉脉含情、盈盈秋水的金眸许久，只是一言不发地捧住她娇小的脸庞，轻轻吻上那玫瑰花般的嘴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