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重城

　　「阿衣。」

　　「……」

　　「阿衣？」

　　「……」

　　「阿衣，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这么叫我。」

　　「我觉得这样叫着亲切些……再说，别人都可以这样喊你，为什么我就不行？」

　　「你啊……哎。」

　　「阿衣，我们这是要下山吗？」

　　「嗯。」

　　「……」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

　　「我……比起下山，我更喜欢住在山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清清静静过日子不好吗？你说的那些温软红尘我一点都不感兴趣，阿衣，我想一直留在你身边，想让你一直陪着我。」

　　「你胡说什么呢……只要你愿意，我们自然是应该在一起的。」

　　「是吗？一辈子都在一起吗？」

　　「嗯，是啊。」

　　……

　　绘无衣静静躺在阵法中央，那阵法处处透着血色，猩红到几近发黑。

　　他长发散乱，雪白的发丝在漆黑的石板上分外鲜明；而那双湖蓝色的、古井无波的眼睛甚至没有一丝光亮。他像是完全被抽离了灵魂，以一种近乎呆滞和死亡的姿态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

　　六大妖君口中念起古老的咒语，千雪被绑在高高的十字木桩上，有鲜血一点点顺着上面留下来，将她原本的白衣染的赤红斑驳。

　　她低垂着头，同样散着头发，肤色已经近乎惨白，透出失血过多的无力。

　　妖帝的棺椁就拜访在最高的台阶上，四周用鲜血绘制了咒文，将绘无衣也包裹其中。那些妖血在妖力的催动下仿佛有了意识，纷纷从咒文的凹槽之中腾起，化作无数蠕动的血线，一点点爬到他身上，试图纠缠和钻入他的躯体。

　　而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半分挣扎的意识，老实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断气了。

　　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失去了色彩，他在回忆和现实的交接中徘徊不定、意识涣散、思维混乱。耳畔嘈杂的吟诵声已经渐渐宁静，血线早已钻入他的身体之中，正疯狂吸取他体内的灵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灵力的快速枯竭，不消多时，内府已经近乎干涸，露出贫瘠的而残破的内里。

　　这个身体已经频临死亡，而与之相对的，妖帝棺椁的封印越来越薄弱，它已经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里面的东西和绘无衣的生命力此消彼长，马上就要破棺而出！

　　所有在场的妖都露出了狂喜的神情，而法阵之中的绘无衣，居然也在这一刻轻轻勾起了嘴角。

　　他在笑，不再是那样虚幻的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悲伤与欢快的笑。

　　霎时，棺椁破开，血色妖力的光柱冲天而起，在一瞬间没入云端，染红了整个南疆的苍穹！

　　“那是……什么……”玉鹿村前线的姒粤在强光冲起的那一瞬间遮掩了眼睛，却在华光平稳之后呆滞当场。

　　她难以置信地仰望着那巍峨的光柱，四周本来在互相拼杀的士兵、妖怪、天师……统统停下了动作，情不自禁地让目光追随而去。

　　“那是什么东西——”匆忙赶往前线的姒重英和荆烛、以及一部分的归元社士兵都停下脚步，荆烛更是将瞳孔缩小到了极致，“这、这是如何……浩瀚的妖力……”

　　他曾经在游锋城见过噬月尔狐出手，他以为那已经是极其可怕的力量了……可是今日一比，连噬月尔狐都成为了瀚海尘沙！

　　妖帝！

　　荆烛的脑海中突然就蹦出了这个词！

　　而他身旁的姒重英则更加震惊……不，应该说的震惊之中还隐藏了一种更加复杂的感情！

　　她居然会觉得……有一丝难过？！

　　姒重英下意识揪紧了心口的衣服，不知为何，在所有人都被这壮丽的场面震慑的时候，一股淡淡的、绵延不息的悲哀却在一瞬间攫住了她的心。

　　她眉心的朱砂似乎前所未有地鲜红起来，一滴眼泪霎时顺着她的眼眶滑落，很快就湮没不见了。

　　“你会一直……一直让我陪在你身边吧……你答应过我，无论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都会一直……与我不离不弃。”

　　“我们明明是约定好了的，为什么我会忘了呢？”

　　“……无衣……”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当妖帝苏醒的那一刻，他们还来不及跪地膜拜就被夺去了生命。那速度很快，快的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只是在一瞬的茫然过后身体就化为尘沙，重重砸到地上，支离破碎。

　　连六大妖君都未曾幸免，倘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反应，一定会很震惊为什么自己的君王会毫不犹豫地斩杀一心复活自己的忠心臣子吧。

　　弥漫的尘沙和烟雾渐渐散去，千雪落在地上，刚刚的冲击瞬间就杀死了这里所有妖族，除了她。

　　她仍然伤得很重，不过她内体的缚妖血咒已然失效；不仅如此，连她出生时被生母施加的那道封印也一并破碎了。速度虽然缓慢，但她身为半妖的力量正在恢复之中。

　　她趴在地上，浑身是血，但意识还算晴明；她看见烟尘过去，那个男人已经走到了棺椁旁边。棺盖已然消失，他只是倚在那儿，手很轻地伸进去，抚摸着里面那个沉睡不醒的人的脸。

　　他终于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个人活着，于是千雪又眼睁睁看着他缓缓走了过来——黑发金瞳，妖冶和英俊并存的一张脸；身形高大挺拔，浑身充斥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威严。

　　“……皇明玉……”她很轻地呢喃了一句，毫无疑问，这就是妖帝。

　　意识到这一点，她又笑了起来，那笑声从一开始的微不可闻到恣意剧烈，充满了嘲弄和悲意。高高在上的妖帝只是居高临下地端详着，待终于想起她是谁之后蹲了下来，很轻地拂去了她脸上的尘土和血污。

　　“怎么搞成这样？”完全陌生的嗓音，却带着抹灭不去的熟悉。他弯下腰把她抱起来，像是抱着轻飘飘的纸鹤。

　　醇厚温和的妖力渐渐注入到她的身体之中，她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修复：被挑断的手脚筋、被贯穿的手掌、无数用于放血的伤口、那些血肉模糊的地方……全部都开始愈合了。

　　她只是笑，笑了很久以后终于没有声音了，很疲惫地靠在对方怀里。

　　这个世上的事情……为什么都那么可笑呢？

　　皇明玉抱着她走到棺椁旁，复又蹲下，露出温柔的神色看着棺木内那个拥有雪白长发、眉心有鲜艳朱砂的男人，然后他自言自语般开口：“其实他一直都是无垢之人……绘无衣一直都是。”

　　“善良、温柔，不分种族地抱有怜爱之心……是了，他本是这样的人，是我扮得不够像。”

　　“……按照你的说法……岂止是不够像，”千雪的声音很哑，“简直就是南辕北辙。”

　　“是啊，毕竟我是那个被背弃、被抹黑、被诛杀的人，我恨这个世间，一边恨一边又要不知所云地活下去，真是苦不堪言。”

　　“你也一样，千雪，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仅仅这一会儿的时间，她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可以自行走路了。她从皇明玉的怀中挣出，然后看着他的身躯一点点散出流萤的微光：“你要死了吗？”

　　“你很希望我死吗？”

　　“……我不知道。”

　　“我以为你一直很恨我。”

　　“我说过，我没有那么恨了。”

　　“是吗……”他笑了起来，倒是给这张遥不可及的威严面孔添了一丝人情味，“她倒是个不错的无垢之人……不过，我暂时不会死就是了。”

　　“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会儿……”

　　“千雪，你想知道真相吗？不明白的人觉得荒唐，可明白的人才知道，那岂止是荒唐……”

　　她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接住他滑落的身躯，在那漫天流萤之中，一点点接受他仅剩的记忆。

　　千年之战的真相、甚至是他和绘无衣的过往都毫无保留地倾注于她脑海之中。

　　……那是、无人得知的、最不可思议的真相。

　　让她仅仅是看到，就已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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