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重城

　　“那么，”千雪眉目一挑，嘴角带笑，如同口中含着一口花蜜，馥郁芬芳，“不知右郎将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一提到正事，姒重英也严肃起来，深深行了礼道：“还请天师出面代为劝说总天师击退今日皇都涌现的大批游尸！”

　　果然是这件事，千雪那动人心魄的笑容渐渐变得浅了，口气之中多了一份疏离：“总天师是什么样的人，岂是吾能劝动的？”

　　“可……”

　　“再说了，”千雪看她着急的模样，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总天师身份尊贵，日理万机，除却国祀之外足不出户，区区游尸，如何值得让他出手？”

　　这话说完姒重英就板起脸来，心道果然看人不能看皮相，这个千雪说话也太薄凉了些。

　　她沉声道：“天师此言差矣，游尸之祸怎么能说是‘区区’？我皇城百姓已有数百人惨死在这群妖怪手中，哪怕羽林军每夜巡视击杀都杯水车薪，再这样下去不知还有多少人会白白失去性命！人命关天，怎么就算是小事了？！”

　　她越说越激动，敞亮的黑眸子像是要喷出火来，额心的朱砂痣也红的犹如滴血，竟让千雪一时之间看的恍惚了。半晌，她吐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右郎将这一点倒是和总天师很像。”说着，她点了点自己的额心。

　　姒重英一愣，下意识去摸自己那颗朱砂痣——确实和绘无衣一样，对方额心也有一颗。

　　不过眼下是说这些的时候吗？姒重英皱起眉头，心里更不满了。

　　千雪看得出来她此刻满肚子火，只是莞尔一笑，轻轻抬手掩住自己的嘴，那手指真如葱根一样修长白皙：“总天师吾是请不动了，不过若是右郎将不嫌弃，吾可以亲自帮忙。”

　　“啊？”姒重英呆住了，对方见她这副傻样又轻笑出声：“还是说，右郎将觉得吾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姒重英内心纠结又心虚，道：之前确实是这样想的……

　　千雪自然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不过也不生气，只是转过身去冲着庭院大喊：“紫姑，麻烦把我的鞋子拿来一下！”

　　紫姑？！

　　姒重英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久前救下的那个紫衣美貌女子笑眯眯地提着一双鞋跑了出来；她把鞋子放到千雪脚下，捧起对方的脚为她穿上，看的姒重英更担心了：连鞋都不会自己穿，她能杀游尸么？

　　虽说自家也算有权有势，可要是回头大姐看见她让下人帮忙穿鞋子，准把她腿打断。

　　那天师倒是被服侍得心安理得，她拢了拢宽大轻薄的袖口，随意地在地上蹬了几下，确认鞋子穿好了，然后走到姒重英跟前：“请吧，右郎将。”

　　姒重英看她笑眯眯的样子，觉得头更疼了，居然不晓得该怎么拒绝：“可、可这不是儿戏……”

　　千雪诧异了，回头看向紫姑，疑惑地问：“我看起来像是开玩笑吗？”

　　紫姑偷偷笑着，摇了摇头：“没呢，难得看见小姐肯出门。”

　　“是了，吾可是认真的，”千雪满意地点点头，笑得让人心醉神驰地看着身旁的姒重英，“既然人命关天，还是抓紧的好。”

　　“……好吧。”姒重英一口气被她那笑容堵了回去，只好闷闷地答应了。临走之际紫姑还对她笑道：“今早多谢右郎将仗义相救！”

　　姒重英只好点点头，示意她不用再谢了，然后硬着头皮带着身旁的活祖宗离开了天衍处。

　　走在路上，姒重英犹豫再三，还是说道：“某并没有准备马车，天师若真要跟去，怕是要委屈你走一走了。”

　　“无妨，”千雪似乎也不在意这个，“听紫姑说，你救了她？”

　　姒重英苦笑：“某倒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

　　千雪看着她，鎏金色的眼眸半眯，轻声说到：“怎么能算多此一举，有时候明知救不下来还要去做，才是让人动容的真心呢。”

　　“什么？”姒重英一愣，显然没听懂。而千雪倒也不解释，只是摇摇头，轻巧地避开了这个话题：“瀚京游尸之祸，应该是十一日前开始的。”

　　“没错，”姒重英倒是没想到对方竟然了解这个，“天生双月异象，之后便群妖躁动，皇城也突然涌现大批游尸，怎么杀都杀不完。”

　　“哦……原来如此。”

　　“怎么了？”

　　“十一日前的双月奇象，正是七星相连之日迫近的征兆啊。”

　　“七星……相连？”

　　“右郎将有所不知，七星相连乃是道术上一个极其特殊的日子。千年前总天师于七星相连之日击杀妖帝皇明玉，之后每到这个日子，天下群妖哀恸，他们似乎坚信在这一天妖帝会有复活的可能。”

　　“这……”姒重英皱了皱眉，“无稽之谈。”死都死了，怎么可能还会复活？

　　千雪眉眼弯弯地说：“妖毕竟和人类不同，死而复生对于人族来说不可企及，但妖族也许真能做到。”

　　“某还是不信，倘若妖族真的会死而复生之术，那妖帝为何千年都没复活？不可能的事。”

　　“也许吧，”千雪轻叹一声，“也许真是群妖在妄想而已，就算死而复生，也不一定真的就是他们想要的那个人。”

　　姒重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觉得以后果然还是离这群天师远一点好，说话都神神道道的，叫人听不明白。

　　“到了。”千雪突然说。

　　姒重英一愣，突然反应过来她们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瀚京郊外的川式川河上游，说来也奇怪，川式川河离天衍处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可是一路走来姒重英竟然不觉得疲惫。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那似笑非笑的妖冶女子，若非一头青丝成雪，她简直和记忆里的故人一模一样。

　　由此看来，宫内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长得一模一样的，除了双生姐妹，似乎就只有母女可以解释了。

　　“二月呀，”千雪眯着眼睛，出口还带着朦胧热气，“北方天寒，许多河冰仍一如冬季，川式川河倒是解冻得快。”

　　“北河封冻，瀚京用水就成了问题，去年又冷的出奇，所以半个月前陛下就下令开凿河冰了，”说完，姒重英忍不住看了一眼她单薄的衣衫，“你不觉得冷吗？”

　　“不冷啊，吾是天师，肯定要比常人耐冻一些。”千雪笑眯眯回到。

　　姒重英觉得好笑：“天师要真那么厉害不成神了？”

　　“成什么神，本来就不是来修仙的。说到底也是国家设立的机构，与凡夫俗子没有区别。”

　　“哦？”姒重英倒是觉得这话稀奇，“我以为所有的天师都很自恃身份。”

　　“也有那样的人，”千雪说着，又蹲下身来，白发落入水中。接着她又轻轻撩了撩刺骨冰冷的河水，“瀚京东西两面引水，东面为川式川河，引自西北方的昌野原。昌野原地势高耸崎岖，终年积雪，没有几个人往来呢。”

　　姒重英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一时兴起谈起了地质，不过倒也老老实实接话：“是这样没错，而且昌野原土地贫瘠、雪山中野兽出没，每年除了采冰人会在冬季来去之外，应该没有任何百姓靠近。”

　　“所以才成了好地方啊。”

　　“什么？”

　　“我是说，投放游尸的好地方。”

　　姒重英一惊，只见千雪笑得更为开怀，缓缓起身，唇角的笑意隐约有几分讥讽的卑劣：“想要那么精确的昼伏夜出、同时又要源源不断地潜入瀚京，川式川河真是个好渠道啊，你是说是吗？右郎将。”

　　姒重英一时间无比震惊，虽然羽林军配合天机宫一直在查探游尸大批入京的渠道，但因为这是开国以来头一遭，众人都没有经验，谁都没有把视线投放到护城河上。

　　她原本想这个天师千雪足不出户、性格古怪，就算愿意伸出援手也要一番功夫才能解决，没想到她竟然直接就指出了症结所在。

　　这算什么？姒重英忍不住想，难道她早就知道？为何迟迟不说？

　　还是这只是她胡乱猜测？

　　千雪的视线越过汹涌冰冷的川式川河，随即自言自语般说道：“右郎将，所谓‘游尸’其实是僵尸的一种，归根结底也还是妖怪。虽然智力底下、行动迟缓，不过迟钝也有迟钝的好处。一般人经受不住的冰冷河水对于它们而言并不算什么。连痛觉都没有的东西，怎么会怕冷呢？”

　　说到这里，她又把视线移回姒重英身上：“千年前妖族乱世，之后少数余孽滞留人间与人类媾和，代代传承下来早已血统稀薄。真正的游尸可比羽林军扑杀的要厉害多了，可惜，经过千年交杂，它们退化的厉害，如今人世的游尸大约只能跟妖界的白僵尸一比了吧。”

　　说到这里她有些唏嘘，姒重英听见她的口气忍不住问：“难道你觉得可惜？”

　　“是挺可惜的，”千雪面无表情，倒也不避讳，“要在异乡落地生根哪有那么容易？这就是代价啊。”

　　“这样说来他们还是应该回妖界，留在这里也是与人争斗，没有好处的。”姒重英诚恳地说。

　　“哈，”听到这句话，千雪忍不住笑了起来，“右郎将，想回家也不容易啊——不过，眼下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说罢，她伸出手，指向西北方那座隐隐约约的巍峨雪山。

　　“三日后，一同去看看吧。”

　　姒重英顺着她指的方向遥遥一望，最终还是在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中点了点头。

　　事情定下之后，她自告奋勇护送那古怪的天师回家，之后便赶回了大将军府。

　　一回到家就看见小弟姒卿和书童文彦在门口等候。

　　姒重英故意板起脸来快步走到弟弟面前，一边敲打脑袋一边教训道：“这么冷的天，你本来身体就不好，怎么还守在门外？文彦也是，三少爷胡闹，你不知道劝就算了，还跟着一起！”

　　文彦莫名跟着一起被训，有点委屈：“可是，二小姐，三少爷也是因为关心你才这样的嘛！”再说他一个书童，还能怎么劝啊？

　　姒卿被二姐不由分说上来就一顿敲打，连忙捂住脑袋苦笑着告饶：“二姐恕罪，其实是因为有好消息急着告诉二姐我才等在门口的。”

　　“好消息？”姒重英不明就里，不过姒卿见她停了手，终于松了口气，温柔地看着她说：“大将军要回来了。”

　　姒重英一惊：“长姐要回京了？难道……北漠那边的仗要打完了么？”

　　“应该是的，不然大姐不可能私自回京，”说到这里，姒卿面带忧色，“前线战报尚未传出，也不知道她们此行究竟如何。前些日子李校尉又因赵老将军一案被牵连扣押，大姐失了左膀右臂，北漠人又向来凶狠残暴，希望她平安……”

　　姒重英听到这里，心中一沉，但又不敢在姒卿面前表现出来，只好一边哄着他进门一边道：“你别担心，长姐毕竟是我漓国的大将军，征战沙场多年，应该没事的。”

　　姒卿叹了口气，更显得忧愁：“希望如此吧，对了，二姐，瀚京游尸之祸可有解法了？”

　　姒重英想了想今日和天师千雪的种种交流不自觉点了点头：“放心吧，总天师之徒肯出手，应该……没问题。”

　　“总天师之徒？”姒卿诧异了，“传闻中总天师和阿苏来的——”

　　姒重英听到这个名字，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姒卿一看她这副模样连忙闭了嘴，柔声安慰道：“都怪我，那些胡诌的传言怎么信得，那位天师如何？”

　　姒重英勉强点了点头：“很……很奇怪的一个人，不过她身上有一种举重若轻的特殊气质，不知怎么，我觉得好像她说能解决就一定能解决一样。”

　　姒卿听到这句话便松了口气：“那就好，二姐这段时日也十分辛苦，还是早些休息吧。”

　　姒重英点了点头，没有拒绝弟弟的好意，叮嘱他几句后就回房沐浴睡起了回笼觉。

　　她还需要养精蓄锐，三日后跟千雪一起前往昌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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