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重城

　　天微曦。

　　漓国正值早春二月，故清晨而起夜霜还未褪去，前路迷雾重重。姒重英走在小道上，连自己的裤脚都会被鲜嫩垂坠的草叶濡湿。

　　这是一位非常美丽又英武的女子，她昂首阔步走在漓国皇都瀚京西南角的小道上，手上戴着护甲，背后背着漆黑的弓箭。她上半身穿的极其单薄，只是堪堪用皮甲将胸部裹紧，露出精瘦有力的腰肢来。头发也侍弄的很简单，绑起一个马尾、再用木簪固定，随着她的步子来回甩动，倒也颇为干练。

　　但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清澈见底；额头上还有一颗朱砂痣，让她顿时与众不同起来。

　　漓国政教合一，故而开国之时初祖就在瀚京东北方的外鬼门建造了名动九州的“天机宫”，而其内众天师的居所“天衍处”正好位于西南内鬼门。漓国的皇帝相信这样一来可以用天师强大的术法之力镇压住妖魔鬼怪，保护瀚京的安宁。

　　可事实上，人类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许多年，除了各式各样不轻易现身的妖怪之外，没人见过所谓的厉鬼孤魂是何模样。

　　大抵还是生者的世界。

　　这位精神奕奕、双目炯炯有神的矫健女子迈开步子大步走着，带着无所畏惧的凌厉气势；她的护甲破了许多口子，弓箭也明显能看出磨损，甚至她的身上还沾染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她已经和羽林军的同僚巡视了一晚上，战果颇丰，现在天色已临，应该没有任何游尸再出现了。

　　想到这里，她抬起手来擦了擦鬓角的汗，呼出一口热气，继续往前走着。

　　今天她要去拜访一个人。

　　具体这个人怎么样，她并不清楚，也只是受人所托。她要去见的人名为“千雪”，是天机宫之主——漓国总天师绘无衣唯一的徒弟。不过比起“徒弟”这个身份，还是有更多朝廷中人喜欢说她是绘无衣的私生女。

　　姒重英此前并不知晓这些皇城八卦。天机宫在漓国的地位极高，甚至凌驾于皇权之上。历代帝王都必须由总天师绘无衣亲自选拔，得到他的承认才有资格继承皇位，故而每一代帝王都对绘无衣极其尊敬，不敢有半分懈怠。

　　除了二十年前那一场动乱。

　　想到这里，姒重英不禁有些黯然；可以的话，她完全不想再跟天师扯上关系，这会让她想到二十年前她所失去的东西。

　　绘无衣并非一般人，他的年龄起码也有千岁，是当初帮助初祖完成开国大业的关键人物。传闻他乃人间绝无仅有的术法天才，年少之时凭一己之力击杀了当时来侵略人间的妖皇，此后更是庇佑漓国千年之久，让漓国皇室得以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可即便是这样谪仙一般高高在上的人物也免不了被人嚼舌根；之前她自告奋勇来寻天师“千雪”之时有听同僚说过，绘无衣一辈子没收过徒弟，这个“千雪”在他心中的地位必然不简单；联想到二十年前那件往事，她很可能就是总天师和“那位”的私生女。

　　这也是姒重英来找人的私心。

　　她这般出神地想着，不知不觉间已经很靠近天衍处了；浓雾渐渐消散，姒重英突然听见游尸爬行时发出的低吼，她浑身一凛，搭箭上弦，眼神变得锐利无比。正在这时，她眼见一只落网的游尸仓惶扑向前方路口处慢行的一个紫衣人——

　　“休要伤人！”

　　姒重英见状连忙拉紧弓弦，眼看那只游尸就要暴起伤人，一道利箭呼啸而来，力若千钧，直直刺穿了那游尸的脑袋！

　　游尸哀嚎尖叫一声，污黑的腥臭鲜血顿时从脑门流下；那双干瘪糜烂的眼睛仿佛要瞪出来一般，最终还是不甘心地倒下了。

　　姒重英见状连忙跑了过去，晨雾越来越稀薄，她这才得以看清那是一位极美的女子，有着狐狸一般的眉眼和精巧的脸庞；姒重英只是略看了一眼道：“姑娘，你没事吧？”

　　那女子还有些怔愣，姒重英想她可能还是被吓坏了，正打算再问一遍的时候便见她笑吟吟转过头来看向自己，这才发现对方的眼睛竟然是罕见的紫色。

　　那女子虽然长得妩媚动人，但就气质来说，应该要比姒重英大上不少。而大清早在天衍处附近闲逛的人想来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故而刚刚还有性命之忧，这会儿就见她面色如常，甚至带着笑意朝姒重英作了福礼：“多谢姑娘搭救，紫姑感激不尽。”

　　原来这人叫紫姑，姒重英点点头：“皇城最近不太平，游尸众多。虽说它们夜出昼伏，但难免有漏网之鱼，一如刚刚那样——姑娘，还是莫要孤身一人在外的好。”因为对方不算触犯宵禁，姒重英也不好在这方面多说什么。

　　“紫姑晓了，今后自然会多多注意，”那女子倒也十分有礼，再加上声音低沉动人，让人实在板不起脸来教训她。姒重英本还有公务在身，故而没打算再逗留下去，只是一抱拳道：“某还有要事，先行一步，这附近应该没有游尸了，你还是先回家吧。”

　　紫姑也不纠缠，眉眼低垂，十分柔顺：“得大人此言，紫姑本就正往家赶，告辞了。”

　　姒重英一愣，正想问她怎么知道自己在朝廷供职的，却见那女子的嘴角挂上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走了不到两三步就被大雾吞噬；姒重英一愣，却发现那人的气息已经消失了。

　　晨雾彻底散去，除了跟前的游尸尸体，茫茫路口竟只有姒重英一人。

　　“这真是……”姒重英惊诧地喃喃，“是天师吗……？那我还真是多此一举了……”

　　此前她没有怎么接触过天师，今日一见，这帮人果然不可小觑，心中便自然有了一股敬畏之心，但一想到自己要去游说的是那个油盐不进的总天师徒弟，头就有些大。

　　但公务在身，头再大也只能上了。姒重英叹了口气，把弓重新背好，心里七上八下地走往那天师千雪的住所。

　　她本以为对方性情古怪，想来是一个自恃身份的倨傲之人，住的地方也肯定极尽讲究。故而当她脚下踏着青石板、眼前看着那一道别了狮头门栓、简简单单的木门的时候不禁有些狐疑。拿出同僚给的地址一看，确实是这里没错。

　　……可这大门也太磕碜了，竟比皇都内的一般人家还破烂。

　　犹豫半晌，姒重英还是伸出手轻轻扣门三声。等了片刻，无人响应；正当她想继续敲门的时候，门栓上的木狮子突然开口说话了：“我家主人请您进去。”

　　姒重英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退，差点摔倒。她脸色一红，庆幸附近没人，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看那个木狮子头，还想伸手去摸：“真、真的说话了……”

　　“哈。”

　　她一个激灵，连忙抽回手，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刚才好像听到有谁在笑？

　　随即想到自己刚才跟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一样的行径，姒重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正在这时，木门自己打开了，那狮子头又说一句：“右郎将，我家主人请您进去。”姒重英又是一吓，为了不被它继续催促，只好深呼吸一口，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在她看来这地方比战场诡异多了，至少游尸都是活生生的妖怪，而刚刚那个门栓——鬼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进了门，姒重英倒是一叹：这住宅竟是别有洞天，比外面看起来大了不知多少倍；她刚刚走过一颗参天摇曳的古木，便见到前方蓄了一池春水，水上薄绿浮萍和深红树叶参差交错，偶尔还有红尾锦鲤跳出水面。

　　池畔有一颗枝叶鲜红的树木，姒重英从来没见过那样如火一般熊熊燃烧般颜色的树木，一时之间居然看呆了。

　　“真漂亮……”她情不自禁地说着，因为眼前的美景而惊叹对她而言好像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并不因为是在别人家里而有所拘谨。

　　“右郎将喜欢？”

　　“啊……”

　　姒重英被这一句话喊的回过神来，她连忙转头，看向那木质的优雅庭院里走出来的白衣女子——那女子赤脚披发，情状随意，更让姒重英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真是天生白发！

　　那白发女子自然就是她今日要找的天师千雪，在此之前她设想过此人的形貌，脑子里还是只能勾勒出国祀上那面无表情、冷颜高贵的总天师绘无衣。

　　所以当她发现千雪真的和“那个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千雪的头发很长，长到脚踝；偏偏又是雪一样白，在那火焰般的花树旁显得无比突出。她肤色苍白、毫无血色，又是一身白衣，衣袂翻飞，很有飘飘欲仙的味道。

　　那双秋水翦瞳是鎏金一般的颜色，像是灌了蜜，又如锁住了阳光，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

　　——白发、金眸，与那人相同的妖冶无比的脸庞，这一切都让姒重英心里一紧，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词就是“妖怪”！

　　名唤“千雪”的天师好似看出她心内所想，眼睛顿时笑得弯弯如秋月：“右郎将莫要误会了，吾怎会是妖？吾是天师啊。”

　　姒重英脸上一红，暗骂自己胡思乱想，连忙抱拳弯腰给对方赔罪：“天师见笑了，某只是感叹天师十分颜色，故而一时胡思乱想，还望天师莫要怪罪！”

　　“右郎将这是什么话，”千雪笑着摇摇头，赤脚走下木廊，毫不在意地用手扶住那颗树，看的姒重英胆战心惊，生怕她那白嫩的脚被碎石划破，“吾没有官衔，算起来不如右郎将身份尊贵，您也太折煞吾了。”

　　姒重英有些不自在的干笑，她之前也觉得奇怪，漓国的天师默认是七品，再来还有诸多品阶：总天师之下是大奉常，还有太卿、祝乐、巫爻、六闻博士、灵台都尉、博士祭酒等等官衔……
　　以这位的特殊身份来说，就算混吃等死皇帝也会封个大奉常之类的来讨好绘无衣。

　　出乎意料的是，她至今还是普通天师，官职七品，而姒重英乃是羽林军右郎将，正五品上，确实比她尊贵一些。

　　饶是如此，谁又敢真的在她面前拿乔装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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