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重城

　　翌日，姒重英并没有听到安王府那边传来什么特殊的动静。也许真如那个灭却师所说，他对安王殿下确实没有恶意吧。

　　姒重英一如既往地在千雪家做客，她现在一有空就去天衍处，连紫姑都习惯了。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堕妖和灭却师是怎么回事？”

　　“堕妖么……”千雪放下茶杯，看向廊外一片盛放的海棠；那片海棠花极其茂盛，粉嫩垂坠，与庭院里的蒲包花、茶梅、君子兰、瓜叶菊等花争奇斗艳，一时间春色满园，“上次我们说到，千年前滞留人间的妖与人混血，故而诞生半妖；血统代代稀释，如今天下群妖妖力渐衰了是吧？”

　　“嗯。”姒重英点头，拈起袖口上一片花瓣。

　　“人类憎恶妖族，关键在于天下各地时有妖魔袭人的案件。”

　　“没错，很多妖怪穷凶极恶，以人为食。”

　　“其实……真正的妖族后人，很少会吃人的。”

　　“啊？”

　　千雪又给她倒了一杯君山银针：“人类的肉质并无稀奇，骨架宽大、脂肪又少，其实并不算好的食材……”

　　姒重英听到这话脸色有些发青：“别、别说这个了！”

　　千雪眨了眨眼，笑吟吟道：“好吧，言归正传，其实对于妖族而言人类并不是唯一的食材，甚至不算特别美味的食材。当然，有些妖族是喜欢食人，可大部分妖是不吃人的……可是各地食人案件频发，重英君知道是为什么吗？”

　　姒重英摇摇头，她和普通人一样，觉得妖魔食人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并没有深究其中缘由，更是第一次听说“大部分妖不吃人”的说法。

　　“愿闻其详。”

　　“是因为堕妖。”

　　“堕妖？这已经是我好几次听到这个称呼了……”姒重英微微蹙眉，不解地问，“堕妖……和普通妖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很大，”千雪眯了眯眼，“重英君还记不记得我们昨晚遇到的那个人。”

　　说起那个灭却师，姒重英简直记忆犹新，点了点头。

　　“重英君知道‘灭却师’是什么吗？”

　　“这个……不知，只是听见你这样称呼他。”

　　“灭却师啊……就相当于民间的‘天师’吧。”

　　“什么！”姒重英很费解，“可是，天机宫是国家设立的机构，民间又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千雪的神色微不可见地闪过一丝伤感：“天生携带灵力的人本就稀少，大部分都从各地被送入天机宫，组成天师众。天师数量有限，能够镇守都城、帮助各地贵族、官员就非常困难了，普通人的死活又怎么顾得过来？”

　　“这……”

　　“灭却师数量很多，可以说，他们才是真正守护漓国安宁的人。重英君，你一定想问，为什么天机宫可以容忍那么多灵力者散落人间吧？”

　　“是。”

　　“其实他们本来不是灵力者，我说了，所有的灵力者都被送到天机宫了。这些灭却师原本只是普通人……他们，是畸形的半妖。”

　　姒重英眼瞳一缩，差点失手把茶杯打翻：“畸形的……半妖？”

　　“以妖族血肉为材，秘法烹制，长期食用，体内积累妖气，肉身异化，”千雪神色淡淡的，“再以妖血换血，成功便为灭却师，掌握半数妖力，达到常人所不能及的境界，甚至比一般的天师要强上数倍。这群人在民间捕杀袭人堕妖，不过由于非人之身，因此民众往往也避之不及……至于天机宫么，更不会承认这群半人半妖的怪物，加上同行相忌，所以双方也是势如水火。”

　　“难怪……难怪你昨晚要说让他赶紧走……对了，如果没成功会怎么样？”

　　“怎么样？”千雪看着她，露出一个奇异的古怪笑容，“要么死……要么，就变成堕妖啊。”

　　“难道……！”

　　“是，重英君猜的没错，”千雪凉凉一笑，“所谓专门以人为食的堕妖，就是这群灭却师被绝望吞噬之后、体内妖力反噬变成的畸形妖魔呀……”

　　这番话简直惊世骇俗，姒重英闻所未闻。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了，半晌，姒重英才颤抖地说道：“也就是说……堕妖……是由人变来的吗……”

　　千雪一愣：“重英君的重点倒是与众不同……”

　　姒重英握紧了茶杯，杯面茶水波光粼粼，涟漪层层扩散。她面色悲伤难过，喃喃自语般说：“这不是……这不是很过分的事吗……堕妖吃人、灭却师诛杀它们、自己又变成新的堕妖……明明大家都是人类，变成吃人的怪物……他们……很痛苦吧……”

　　千雪沉默了，她注视着姒重英，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整个人都松了下来；用一种极柔和飘渺的语气说：“是啊，应该是很痛苦的，而且这样的痛苦永远没有尽头。只要世上还有堕妖，就会有灭却师出现；只要还有灭却师，堕妖就不可能真正消失。”

　　“那他们……那些灭却师，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是知道的……至少大部分人知道，”千雪苦笑，声音一如镜中海月，带着捉摸不定的悲悯，“可就算知道又能如何？挥剑自尽？那世上的堕妖又要如何？等天机宫收拾……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姒重英闻言，再次攥紧了茶杯，若她再继续用力，怕就要当场把茶杯捏碎了。

　　千雪轻叹一声，伸出白皙的手指，轻轻按住了姒重英的手。

　　姒重英一愣，不自觉泄了力气，避免手握一把碎渣的悲剧。

　　“我……”姒重英的脸上仍有些苍白，“我失态了，抱歉。”

　　“没什么，重英君温柔良善，乍听此言，必然会心绪不宁。”

　　姒重英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什么温柔善良，我……什么都做不到，什么忙都帮不上。”她说着，迷茫又痛苦地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

　　千雪见状，温柔地说：“那是当然，因为，你只是一个人类啊。人力有限，你已经尽了你最大努力去帮助别人，重英君，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人力有限，一人之力能做何事？千雪这般宽慰她，姒重英心中却无半分放松。

　　仿佛在这一刻她从她那双鎏金色的、明日一般的双眼里看见了浩瀚的命运，沉沙一般汹涌而来，凡人一如蝼蚁，妄想阻挡在滚滚黄沙之前。

　　不过蚍蜉撼树耳。

　　两日之后，姒重英休假去东市走走；姒卿很喜欢侍弄花草，又偏偏喜欢差遣他老姐去亲自挑苗——“下人挑的没心意”，他总是这样说。

　　姒重英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和别人挑的有什么不一样，难不成经过她手的花草就要长得格外喜人？胡说八道么。

　　不过自家就这么一个弟弟与她亲近，自然是要往天上宠；别说买几盆花苗，就算是哪天姒卿突发奇想要几颗星星，姒重英也得认命地搭了梯子替他摘。

　　走到花鸟鱼虫的那条街，正要挨个挨个看过去，冷不防就瞥见了一块柔软的白色衣角，上面绣了浮云与鹤。

　　她抬起头来，果然看见苏子乾站在一个卖宠物的小店前，手里抱着一只奶狗，目不转睛地看着，还忍不住举高了，听那黑黢黢的小东西对他奶声奶气地“嗷呜”叫着。

　　那叫声十分惹人怜爱，苏子乾居然笑了，很开心地把它抱在怀里摸着脑袋，也不嫌奶狗身上一股味儿。他眉目慈祥地顺着狗头，脚边上还有两三只猫不停地蹭他裤脚，一个劲儿叫着。

　　姒重英从来没听过哪家猫的叫声能软成这样。

　　不不不，她从来没见过大奉常还能笑得这般开心！简直一树梨花压海棠，活活要将人吓死！

　　白日见鬼的右郎将惊悚地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大奉常掏出几两银子付了账抱着狗抬脚就要走，那店主在后面笑得牙不见眼：“苏先生好走！下次本店进了珍奇品种再请先生来！”

　　苏子乾点了点头，注意力一直在怀里的奶狗上；没想到脚下那几只猫不依不饶地缠着他，让他无处下脚，一时间居然被困在原地了。

　　店主看了尴尬，但还不忘推销，搓着手恳切道：“苏先生……你看，这几只猫崽子实在是喜欢您，您要不一并带走了？”

　　苏子乾浑身僵硬，听到这话连眼睛都直了：“我……？你让我带走它们？”

　　“是啊，都是家猫，不值几个钱，先生若好心收养我便白送了，您只管带走就是！”店主说的颇为爽快，想来苏子乾不仅出手大方，也是个很会照顾宠物的人。

　　“可……”苏子乾非常犹豫地低头看着那三只小猫，“我从来没有养过猫……”

　　“知道您只养狗，不过您倒真的很受猫的欢迎呢……每次您来店里，这里的猫都很兴奋……”

　　苏子乾：“……”

　　远处的姒重英看他一个头比两个还大的模样忍不住扶额摇了摇头，他明显就是不打算买猫，但看那些猫缠着自己的可爱模样又不忍拒绝，左右为难只能僵在原地。

　　真是意外，毕竟大奉常对人的时候可从来没这么纠结好脾气过。

　　姒重英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两三步走到苏子乾身边。苏子乾看见她脸都白了，万万没想到这种地方还能遇见熟人：“姒家二小姐，你——”

　　姒重英点了点头，没有行礼，只是弯下腰两三下捞起那三只小猫，转身对店主说：“我买了，行吗？”

　　“呃……”店主一愣，眼神在他们俩之间来回扫动，“那个……苏先生，你们认识？”

　　“不认识！”苏子乾如避蛇蝎，大声喝道。

　　姒重英也不多嘴，只是继续问店主：“我看这位先生也无意带它们回去，不如让给我吧？多少钱？”

　　那三只小猫呆呆地被她揽在怀里，小脚挂在胳膊上，歪着脑袋迷茫地仰头：“咪？”

　　姒重英低下头，轻轻揉了揉它们的脑袋，不自觉地露出淡淡的笑容。

　　苏子乾在她身旁抱着狗，偶尔一瞥看见姒重英这般柔和的笑，愣了下，不知为何有些僵硬，连忙别过头去了。

　　店主又观察了一会儿，见苏子乾那边没话，而姒重英不仅长得漂亮还面相正直，对动物露出的笑容也十分真挚，应该是个好人，于是也答应了。

　　不过他之前打算白送给苏子乾的话在先，所以也没好意思收姒重英的钱，只是让她直接带走，要好好待它们。

　　姒重英都一一应下了。

　　她此前没有养过动物，所以这一次店主的叮嘱都听的很认真。苏子乾站在一旁看着，见她眉目低垂，嘴唇轻启，专心致志倾听的模样，居然一时之间觉得很顺眼。

　　他觉得自己今天可能有点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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