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秦）

　　侍女带夷缃来到浴房，蒸腾的水汽迷蒙温暖。她折腾了一夜，泡在水里终于觉得舒畅了不少，不再想什么，闭上眼睛小睡了会。醒来的时候，外头夜色淡了许多，透出点藏青色的天光。屏风外一人影弓着腰道：“姑娘，大王让奴婢来传话。”
　　夷缃揉了揉眼睛，随意道：“何事？”
　　那侍女声音清清冷冷的：“冠礼时，请姑娘服侍好太后。太后若问起昨夜之事，姑娘务必如实相告。”
　　夷缃动作滞了滞，突然感觉到，这水已经凉了。
　　“知道了。”她眼中略涩，不知道为何，心中堵得慌，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就好像突然从云端跌回地狱。
　　夷缃知道，就算嫪毐大败，蕲年宫围困之忧稍解，此刻嬴政也不会回寝宫。她一人来到偏殿，果然见赵高拢袖守在外面，她不敢贸然进去，便先守在外面，听里头隐隐传出交谈之声，应该是蒙恬立功返回，正在向嬴政禀报。
　　不久，一阵有力的脚步声突然想起，逐渐走远。赵高极有眼色的进去，不一会便出来了，“姑娘，大王没空见你，让你好好休息。”
　　夷缃不为所动，固执道：“大王总是要出来的，等他出来，我再说也一样。”
　　赵高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夷缃深吸一口气，对他一笑：“原话转告，麻烦了。”
　　她一派死谏作风，终于见到了嬴政。偏殿里一铁架上挂着七国地图，嬴政背对着她，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油灯照着看。夷缃认出，这地图在他书房里也有，三日一修，五日一改，他闲着没事，便拿着笔在上面圈圈画画，模拟着排兵布阵。
　　只是现在这般，更像是不愿见她的样子。
　　夷缃跪在地上，行了大礼，道：“奴婢恳请大王，收回成命。”
　　嬴政头也不回道：“寡人的诏令，从不朝令夕改。你下去吧。”
　　夷缃慢慢抬起头，道：“太后与奴婢之间已生龃龉，见了奴婢便心烦，心烦便要犯头疾。太后金贵之躯，奴婢恐照顾不周，故请大王收回成命，另寻他人于冠礼上侍奉太后。”
　　她这是第一次顶撞秦王，嬴政侧头看了她一眼，将油灯放在桌案上，语气颇为促狭：“龃龉？你在怪寡人昨夜之举令你心寒？”
　　“奴婢不敢。”夷缃重又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奴婢死里逃生，又得大王宽恕，已是万幸。奴婢只是觉得，大王送去的两份大礼，已令太后惶恐不安夜不能眠，今晚长信侯纵率大军夜袭，也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便兵败如山倒，对大王明日冠礼已构不成威胁。既如此，大王何必多此一举，再去羞辱太后？”
　　“夷缃，”嬴政眯起眼：“你素来安分，别自掘坟墓。寡人的命令，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夷缃咬着牙，颤声道：“大王错怪奴婢了，奴婢只是不愿……被大王当剑使。”
　　嬴政脸色略有缓和，在案后坐下，挑眉道：“大秦勇士万千，寡人有空把你当利剑，那视他们为何物？”
　　他话中有让步之意，夷缃却仿佛没听出来，继续道：“奴婢虽曾为太后做事，但身为秦人不敢对大王有二心，嫪毐叛乱奴婢亦不曾知晓。先前奴婢为大王挡剑而伤，而后又以一番话自请降罪，自以为这便能洗清嫌疑。但是，奴婢发现自己想的太过简单，因为今夜若没有蒙少将军，奴婢便死于嫪毐剑下，早成一缕冤魂了。”
　　嬴政脸色阴晦地盯着她，不发一语。
　　夷缃见他毫无反应，闭了闭眼，心中冰凉一片，知道自己方才一席坦白之语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就算听进去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直起身，看着地面说道：“嫪毐恃宠而骄，胆大包天妄图篡夺王位，大王隐忍已久，如此不臣者可以毫不留情处以极刑。而太后，她不守妇道投送他怀，是为有辱先王；瞒着大王诞下二子，又与外人合谋造反，是为有辱大秦。大王怨恨，但又想到太后曾与自己在赵国相依为命，那个时候始终对自己不离不弃，母子亲情血浓于水，怎能轻易忘却？大王对太后……有埋怨，又有不舍……所以……”
　　“住口！”嬴政陡然喝道，“你现在退下，寡人可当你方才什么话都没说。”
　　夷缃脸色惨白，却仍道：“所以大王，只会不断地羞辱太后。而奴婢是太后留给自己的退路，如今却被大王亲手堵死，试问，何人不心寒？何人不胆颤？”
　　嬴政拍案而起：“大胆！”
　　“哐当”一声，青铜酒樽被砸在地上，滚到夷缃身侧。
　　夷缃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她这番话触到了嬴政心中的逆鳞，怒火倾泻有燎原之势。
　　嬴政似是平复了一下，声音又变回冷静:“寡人不喜忤逆之徒。”
　　夷缃道:“奴婢也不愿做违心之事。”
　　殿内突然一片安静，夷缃只听到自己颤抖的呼吸。
　　半晌，嬴政转头一甩袖子：“那你便走。”
　　夷缃疑惑地抬起头，不知何意。
　　嬴政冷冷道：“嫪毐余党，寡人自当惩处。寡人不想杀你，你这便离开秦国，去哪都可以，就当是被流放吧！”
　　夷缃愣了一下，而后慢慢叩首：“多谢大王不杀之恩。”
　　她站起来，没忘记把酒樽放到嬴政案头。走几步，突然想到什么，又道：“还有一事。奴婢在路上听嫪毐提起他盗了秦王玺，奴婢觉得，明日冠礼上大王……”
　　“这不是你需要关注的事。”嬴政心中烦躁，看了眼酒樽忍住没去碰它。
　　“那奴婢告退。”
　　夷缃恍恍惚惚走到门口，只觉得方才一切都是做梦。她脑子一热把心中所思所想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果不其然得到的是雷霆怒火。君王最忌讳的便是别人随意揣度自己的内心，夷缃脑袋还在脖子上，当真应该阿弥陀佛。
　　嫪毐余党……夷缃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想，自己若是真被当做祭旗而死，嬴政还会这般看她吗？
　　不管哪种结果，都教她心寒。成为嬴政夺.权路上的一块垫脚石，说得简单，刀正真架在脖子上的时候，她还是会瑟瑟发抖。
　　君王之义，本就是虚谈。
　　此刻外头已经蒙蒙亮了，夷缃彻夜未睡，忍不住伸了个懒腰，琢磨着自己应该去哪。三晋？还是楚燕齐？
　　赵高偷偷瞄了她一眼，似乎佩服她能在大王的怒火中全身而退，现在还能这般面无表情地发呆。
　　他抱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心态在门口守了许久，却没听到殿内传出一丝动静出来。将近半个时辰过去，嬴政才出声道:“替寡人更衣。”
　　赵高领着一众侍女进去了，他多嘴了一句:“大王，夷缃姑娘她……”嬴政一记眼刀横扫过来，吓得他立刻噤声。
　　盗了秦王玺……若不是太后赵姬的默认，嫪毐怎会轻易得手？嬴政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此刻还是抑制不住心中怒火，又想到夷缃方才一番话，刚平复的内心又起了惊涛骇浪。
　　“都下去。”侍女欲上前来替他更衣，被他喝退，“拿笔墨来。”
　　嬴政在帛书上写了几个字，想了想又全部涂掉，下笔不久后，索性将帛书揉成一团，往下面一扔。
　　赵高头上又挨了一下，听嬴政道：“更衣。”
　　乙酉，天定吉日，秦王冠礼在雍城东郊嬴氏宗庙举行。除了王室宗亲，一同前来观礼的还有六国使臣，昨夜嫪毐夜袭蕲年宫一事他们大清早的便有所耳闻，现在都兴致勃勃地想看看这个在六国诸侯口中极为低调、在自己国内处处受掣肘的秦王会如何解决臣子叛乱。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大秦玄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低沉雄厚的号角声带着秦地特有的粗犷民风一路响彻至黄沙漫漫的函谷关。司仪官尖声道:"秦王冠礼，始——"
　　嬴政跪在高台之上，俯视下面黑压压一众人。因吕不韦还在咸阳，故而冠礼由御史大夫主持。 诸侯四加，乃先加缁布冠，次授以皮弁，再授以爵弁，最后便是加九琉玄冕。
　　他将目光移往外戚列首的赵姬，这位本应替自己儿子高兴的秦太后现在却脸色惨白，两人四目相对时，赵姬竟原地踉跄一下，幸得阿楠眼疾手快扶住她，“太后，您没事吧。”
　　赵姬强颜欢笑：“无碍，莫慌，莫慌。”
　　最后一道程序完毕，御史大夫拉长语调祝曰：“……使王近于民。远于佞。近于义。啬于时。惠于财。亲贤使能。”嬴政正欲站起，人群中却突然冲出来一名士卒，右手高举着长铜管，高声道：“报——咸阳传来密信。”
　　观礼众人顿时窃窃私语，擅闯冠礼本是死罪，可见此消息事关重大。御史大夫接过密信，看向嬴政，嬴政颔首，示意他读。
　　“叛贼嫪毐，于咸阳举兵，欲攻王城，已为昌平君、昌文君所败，余党溃散，嫪毐仓皇西逃。”
　　众人心中都大松一口气，嬴政撩起衣袍站起来，一字一句大声道：“乱臣贼子，寡人绝不轻饶。即令国中：有生得毐，赐钱百万；杀之，五十万。此令。”
　　一场本应扰得举国不定、人心惶惶的叛乱就这般在刚刚掌权的年轻秦王手中，戏剧性一般结束了。如此雷厉风行的手段，令百官心悦诚服，齐齐拜道：“大王万年，秦国万年——”
　　震彻云霄的呼声中，唯有赵姬面色木然，双眼无神。秦王掌权后下的第一道令，本应写在诏书上，还需盖上秦王玺印。嬴政这般做，分明是想告诉百官：嫪毐不过如一只可笑的跳梁小丑，一个沐猴而冠的粗鄙叛臣，虽盗得王玺，然不成气候，而他才是大秦真正的王！
　　赵姬觉得自己呼吸愈来愈不顺畅，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只听到阿楠急切的惊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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