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秦）

　　太后赵姬于冠礼上昏倒，匆匆回了大郑宫。
　　大郑宫内外守卫自昨夜起便换了一批，皆是秦王手下。将近傍晚的时候，嬴政才离席前来看望自己的母亲。
　　自入雍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踏入大郑宫。赵姬心虚，不敢派人来催他，他也不屑于去见她。 豢养面首，滥用太后权利，给外人以高官厚禄来制约自己的儿子，现在还私自诞下二子欲篡夺他的秦王之位，每一件事情说出去，都足以令秦国蒙羞，令山东六国耻笑。
　　她难道没有看到，今日六国使臣都偷偷地对她指指点点，目露鄙夷之色，又同时虎视眈眈，期盼着秦国内乱，好趁虚而入？
　　幸而嫪毐外强中干，徒有一手兵权而不知如何使用，轻易便进了他的圈套，不出半天全军覆没。若今日被其得逞，届时祸起萧墙，国政瘫痪，六国大军趁机侵入函谷关，兵临咸阳城下，那么秦国几代先王的操劳，几代子民的热血都将付诸东流，大秦危矣！
　　但是那个只顾荒淫享乐的女人，怎么会想这么多？
　　嬴政背着手站在正殿门口，脸色无喜无怒。有侍女出来，见他一声不响地站着，吓了一跳：“参见大王！奴……奴婢这便禀报太后！”
　　她话音未落，赵姬已被搀扶着走了出来，平日里仪容端正、浓妆艳抹的太后此刻容颜枯槁，仿若一个普通的中年女子。赵姬捂着嘴咳嗽一声，挤出一丝笑：“大王何时来的？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声？”
　　“政儿”变成了大王，赵姬已经怕了，她期待着嬴政能像往常一般嘘寒问暖，或是好心安慰一句，但他没有，他一夜之间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乖巧地听自己母亲的话，甚至不会再听任何一个人的话。赵姬攥紧手中的帕子，脸上笑容愈发僵硬：“大王过了冠礼，便真成一个大人了吧。我还记得咱们母子俩在邯郸的时候……”
　　嬴政打断她：“太后，现在说这些，你觉得还来得及吗？”他俯下身，在赵姬耳边轻声道：“母亲，寡人冠礼，还少了两个人。”
　　赵姬晃了晃神，突然间有一种极度危险的预感。
　　嬴政挥了挥手，两名侍卫各押着两个孩子出现在身后，试图保护他们的阿楠被踢倒在地上，哭喊道：“太后快走，太后！”
　　看到自己的孩子被如此粗鲁相待，赵姬心如刀割，当下跪在地上，抓住嬴政的衣角，“大王，我知道错了！孩子无辜，求你放过他们吧！大王！！”
　　赵姬被侍卫制住了，不能走动分毫。嬴政没去理会她，而是走到两个孩童面前，蹲下.身，面色和善地看着他们。孩子被一路推搡着过来，一直在呜呜大哭，但到底年纪小不懂事，很快又被新事物吸引。大点的那个好奇地抓住了嬴政额前垂下来的珠子，晃了晃，破涕为笑：“好好玩啊。大哥哥，这是什么啊？”
　　“这是九旒玄冕，戴上它，便是一国之君，便是秦王。”嬴政耐心地解释，末了又问：“想要吗？”
　　“大王！”赵姬面如死灰，尖声道。
　　她的孩子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想啊！阿父说，他也想要一顶，阿父喜欢的东西，一定很好玩！”
　　赵姬既惊且惧，挣脱不了桎梏，只能暗自啜泣：“大王……童言无忌，请大王不要放在心上啊！”
　　嬴政眼神如寒冰，慢慢站起来，“如此可爱，寡人舍不得。”
　　赵姬以为他默认了，扯出一个扭曲的笑，正欲拜谢，却听他又道：“但小小年纪，便暗藏祸心，寡人为大秦虑，留他不得。”
　　孩子们听不懂，好奇地睁着眼睛看他。嬴政瞥了他们一眼，语气平淡如话家常：“囊扑吧。”
　　赵姬崩溃地跌坐在地上，一时失声。
　　两名侍卫闻声上前，提起两具小小身体装进事先备好的袋子，一遍遍地往地上掼，起初有孩童尖锐的哭声传出，而后愈来愈弱，只剩下沉闷的撞击声，骨头碎裂声，嫣红的鲜血从袋中渗出，汇成一条触目惊心的溪流。
　　赵姬眼睁睁看着却不能上前，心如刀绞，仿佛流血的是自己的躯体，碎裂的是自己的骨头。她扑在地上放声大哭：“你怎么如此狠心！他们是你的弟弟啊，你的亲生弟弟啊！！我的儿——”
　　“寡人身上流的是大秦历代先王的血，那两个孽子呢？”嬴政指着地上那摊血肉，厉声道：“乱臣贼子的骨肉，就不配留在这世上！徒成他人笑柄！”
　　赵姬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嗓子早就哭哑了。阿楠挣脱侍卫，跑到她身边，磕头道：“太后，您别这样！太后！”
　　“滚！”赵姬嚎啕大哭：“你们这帮叛徒！我养你们何用！”
　　她蝼蚁一般伏跪在地上，发髻散乱，狼狈不堪，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二十岁，两鬓竟生出星星华发。在邯郸的时候，她也是这般，为了自己的孩子，卑微地在赵人刀剑下讨生活。
　　他还不够狠心，嬴政想，夷缃说得对，他不会对赵姬痛下杀手。
　　“即日起，封锁大郑宫，任何人不得进出。”嬴政咬牙道：“特别是太后。”
　　他看都不看赵姬一眼，甩袖而去。
　　侍卫撤退了，赵姬便慢慢爬过去，不顾地上脏污，轻柔地抚摸着那推腥臭的血肉，犹如在抚摸自己的两个孩子。
　　当夜，下了一场暴雨。
　　春雷滚滚，电闪雷鸣中，大郑宫断断续续传出妇人的幽幽哭泣，蕲年宫的灯火亦一夜未灭。次日，天下人或多或少都听说了秦王囊扑二子、囚禁太后的事，皆道秦王残暴，对如此天真稚子竟也能狠心施以酷刑，对昔日同甘共苦的生母不留半点情面。
　　起初只是在国内，不出两日便传至山东诸国，文人自以为站在道德高地的口诛笔伐确实是件令人头疼的事。
　　一同前来的监御史将这事上报嬴政，嬴政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好，闻言提不起半分兴致，斜靠在案后，闭上眼揉着太阳穴，敷衍道：“由他们说去罢，寡人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这些迂腐之徒，理他作甚？”
　　监御史犹豫了一下，嬴政道：“怎么？”
　　监御史道：“其实咸阳城内，特别是庙堂之上，也有人对大王此种做法多有不满。”
　　嬴政坐直身子：“谁？”
　　“以淳于越为首的一帮大臣，还写了好几封折子，等大王一回咸阳便要递上来。”
　　淳于越，嬴政当太子时吕不韦请来的儒学讲师，因曾被他看不顺眼，言论相左，被好友蒙恬吊在后堂马场一宿，事后自己反倒以不尊师重道之名，被庄襄王狠狠责罚一顿。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主要是吕不韦对其十分赏识，故而现在淳于越还能在朝堂中占有一席之地。
　　嬴政脸色不怎么好看，“仲父那有什么动静？”
　　监御史道：“暂无。相国每日与其门客足不出户，似乎是在编纂一部大作，具体臣便不知了。”
　　嬴政颔首，示意他退下，而后陷入沉思。他虽已掌权，但吕不韦两朝元老，在群臣中声望甚高，不少人仍唯其马首是瞻。况且，他所养门客大都不是等闲之辈，远非嫪毐所能比，若无故贬职，恐怕众人大都不服。
　　他顿感头疼，下意识道：“夷缃？”
　　候在一边的赵高抬了抬头，没敢说话。
　　嬴政皱眉：“夷缃？”
　　赵高小声道：“大王，夷缃姑娘已经走了。”
　　嬴政这才记起来，夷缃被他一怒之下流放了。仔细想想，她虽然是太后有意送到自己身边的，但从来没有任何逾越之举。若不是因为他为了一记激将法，将这个无辜的小姑娘逼入绝境，也不会惹得她奋起反击，说出这种违逆之语。
　　鉴于夷缃走得无声无息，嬴政略有不满，明知故问：“三天的时间，能走到哪？”
　　赵高明知故答：“若是步行，已出雍城老远。若是乘车，恐怕早出函谷关了。”
　　嬴政依旧很不高兴：“那便随她去吧。”
　　赵高察言观色，道：“大王怕是忘了一事。大王为查清嫪毐余党，下令紧闭咸阳城、雍城，除持有通关文牒的使臣，六国商贾、行人皆不得进入，本国百姓也需取得出城证明。夷缃姑娘走得匆忙，怕是……什么都没带。”
　　嬴政目光一闪：“还有呢？”
　　赵高道：“奴斗胆，这几日派人查探，发现夷缃姑娘正暂居城内一家客栈，”
　　他觉得，自己这次算是猜对自家大王的心思了。
　　过了不一会，嬴政慢悠悠道：“做得不错。”赵高心中一喜，却又听他道：“但是以后，心思少放这种事上。”
　　赵高脸一垮：我容易吗我！！
　　嬴政从案后站起身：“备车……罢了，直接备马！”
　　赵高一愣，急忙跟了上去。侍卫行动迅速，立刻便拉了一匹马出来，嬴政翻身而上，没说一句话，没下一句指令，直接疾驰而去，扬了一路尘土。赵高呆了半晌，先反应过来，对两侧同样呆若木鸡的侍卫道：“看什么？快追上去远远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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